用實驗影像為環境發聲 看見「看不見的台灣」 ——專訪林泰州導演
任教於雲林科技大學視覺傳達設計系的林泰州導演,是一名不拘泥形式的資深藝術家,舉凡劇情、紀錄、實驗、動畫皆有涉獵,並將多種類型融合成難以歸類的獨特作品。曾獲三次金穗獎、兩次台北電影獎、威尼斯影展未來電影協會首部長片獎,2009年在台北當代藝術館舉辦「林泰州數位影片個展」。
去年年初,林泰州開始投入環保抗爭運動,並和一群受不了中南部空氣污染與石化產業危害的影像工作者,串聯成「脫口罩・找藍天」影像行動計畫,希望喚醒大家正視空污問題。由他執導的兩部環境紀錄短片《看不見的鬼島》與《好美麗的煙囪啊!》,將在台北光點的「看不見的城市」影展放映。
《看不見的鬼島》沒有人物,沒有訪問,用空拍鏡頭、震懾音樂與鐵錚錚的數據,讓台塑六輕廠對雲彰投一帶的傷害,無所遁形。《好美麗的煙囪啊!》透過三段結構追溯三起重大的高雄環保事件,包括1992年大林浦發生鎮暴警察毆打村民的五二六事件、2005年林園工業區擴廠隱匿污染、2008年潮寮毒災事件,林泰州透過匠心獨運的音畫分離,及動畫、刮痕、疊印、灰斑、化學彩影等手法,讓不易看見或經常視而不見的空污,在視覺上極度可感,彷彿能引發刺鼻臭味。這兩部形式特異的「環境紀錄片」,既讓我們看見「看不見的台灣」,也成為環保運動新的發聲武器。
導演過去經歷和環保關係不深,在何機緣下投入這麼大的心力?
林泰州(以下簡稱林):2009年在台北當代藝術館開完最後一次個展後,其實不想再創作了,因為我覺得已經沒有話要表達。2014年我開始弄臉書(FACEBOOK),2015年二月看到黃淑梅導演在臉書轉空污消息,看到窗子外面都是灰茫茫的,我的小孩、我的太太和我都住在雲林,每一口都在吸髒空氣,後來也看了《穹頂之下》,很受震撼。
我一開始是參加環保團體,因為我不是一個有名的導演,我拍片子不會有任何影響,所以問很多檯面上有名氣的導演跟視覺藝術家來拍,想說他們發聲會比我有力,可是很多人有其他創作在身上,無法關注這塊。我只好自己拿起攝影機來拍,我也聯絡(蔡)崇隆跟淑梅,慢慢串連起「脫口罩!找藍天」影像行動。
《看不見的鬼島》幾乎都是空拍鏡頭,為何選用這樣的「觀點」?
《看不見的鬼島》
林泰州|2015|DCP|Taiwan|Color | C/E Subtitles | 16 min
【光點台北放映時刻】
12/06(二) 19:30 12/15(四) 21:50 |
林:很多時候,污染的地景難以看到,若要全面看到,只有用空拍。另一方面,污染工業根本不讓我們進去拍,即便進去拍,也是讓我們看好看的那一面,只能用空拍機做全視野的掃視。如片中很難拍到的毒石灰倒在農地上,由地方特殊人士經營,根本無法進去,這類場合會用鐵皮牆圍住,寫類似「環保生技公司」或「爐窯業者」,唯有記者揭露或利用空拍,才知道裡面在幹嘛。
片中拍到毒石灰或濁水溪上游裸露的地貌,是用非常扭曲的廣角鏡頭,希望觀眾得到什麼感覺?
在我們的鏡頭底下,要揭露的是官方的謊言。主流媒體被污染工業收編,獨立紀錄片必須挺身而出。 |
林:教科書上看到的台灣,好像都是美麗的寶島,雲林是農業大縣,濁水溪是台灣的母親之河,塑造成非常正面、風光的官方景點,可是在我們的鏡頭底下,要揭露的是官方的謊言。這一點很重要,也是紀錄片工作者必須做的。很多主流媒體被污染工業收編,所以獨立紀錄片工作者才必須挺身而出。我們無論是拍集集攔河堰、六輕工廠外圍、爐渣,即便是拍許厝分校,有人看到我們空拍都會來關切。片中引用的每一個數據都經過考證,有部分數據是公共電視的柯金源導演跟〈我們的島〉製作人于立平提供的。
這部片沒有訪問,基本上是空拍鏡頭和充滿數據的字卡,如此一來,音樂變得很重要的引導,請導演談一下音樂設計。
林:有些人說這部片沒有觀點,其實觀點在音樂。若配正面的音樂,就很像幫工廠作宣傳,所以音樂刻意配得有點緊張、危機感與不安情緒。最初有想過用環保團體或環境災民的控訴聲音,後來想想,想更純粹一點,因為希望除了讓影展觀眾、環保團體看之外,也可以拿到雲林偏鄉給環境災民看,可能就要一邊放片,一邊用台語講解。剪接時,我是設定片長20分鐘內,先選定幾組音樂,鋪好音樂再鋪影像,接著根據每個段落下重要字幕,字幕重點太多了,所以我盡量刪到不能刪為止。
《看不見的鬼島》容易讓人聯想到《看見台灣》,導演會怎麼看待您這部片跟它的關聯,以及這兩部片之於台灣這塊土地的關聯?
林:《看見台灣》有溫情的筆觸,有正面的台灣意象,但我這部片完全是負面的、政治不正確的,不是官方想看到的。《看見台灣》全面檢視台灣的地理,對污染只有呈現,沒有講得非常深入。我這部片規模比它小,集中在污染,而且聚焦在雲林。因為雲林是台灣最貧窮的縣市,簡直是台灣的非洲,罹癌率最高,佔政府補助的比例很少。我住在這兒,能近距離看到這裡的問題跟盲點,希望能讓全台灣或都會區的人,知道這個農業大縣、全台重要糧食產地,污染有多嚴重。
導演另一部片《好美麗的煙囪啊!》聚焦高雄,為何選擇這三起事件?找這四位受訪者?
《好美麗的煙囪啊》
林泰州|2016|DCP|Taiwan|Color | C/E Subtitles | 25min
【光點台北放映時刻】
12/06(二) 19:30 12/15(四) 21:50 |
林:有高雄的環保團體跟我接洽,希望我去拍一下。高雄的PM 2.5雖然沒有比有六輕和中火(台中火力發電廠)的中部嚴重,但還是很嚴重。我其實很想拍一小時,因為我訪了十幾個人,可是受限於「高雄拍」的資金跟規定的25分鐘片長。最難過的是,必須捨棄後勁反五輕的前輩劉永鈴先生,他當年爬上高雄五輕的燃燒塔抗議,非常勇敢,這段很有名,綠色小組拍過,那時感覺不用我再處理,可是我現在很後悔,因為他最近過世。
最後呈現出來的三段都是環境災民的心聲,分別代表高雄五大工業區的三個最嚴重地區,第一段是仁武、楠梓一帶的五輕廠,第二段是大林浦,第三段是林園。第一段的咳血媽媽我蠻心痛的,她不願具名是不希望親人知道她病得這麼厲害,她幾乎每十分鐘咳一次,這個咳對我來說很震撼,我刻意不修飾,直接放入影片,比她講的話還有力量。
後來帶出她拿一坨衛生紙的畫面也很震撼,雖然都沒有帶到臉。
林:那一刻我拍到起雞皮疙瘩,懷疑我的攝影機是幫她?傷害她?還是剝削?腦袋出來很多問號,可是她既然願意讓我這樣拍,就大膽放進來,雖然看了真的很不忍,這是我拍過最不忍的一個段落。希望高雄環境災民的親身經歷,能讓北部或其他都會的人看到,中南部真的犧牲很大。
第二段是環保團體介紹我認識這位小港區的里長洪富賢,里長私下說了很多,包括南星計畫用廢爐渣填海,也提到1992年五二六事件的警察打人、政府鎮壓,這是一段被湮沒的歷史,很多人被打後不想講,連很多大林浦的子弟都沒聽過,覺得該放這段。可是里長當年也沒參與到,由他介紹了當年有參與抗爭的中油退休員工邱清潭受訪。第三段是地球公民基金會的王敏玲,瞭解她對高雄環境運動有持續的堅持。
《好美麗的煙囪啊!》在形式上跟導演去年獲得台北美術獎年度優選獎的《我身體就是空污監測站》相似,都以某人的受訪或發言聲軌為底,但在影像上揉合多種視覺語言,請導演談一下為什麼採取這樣的形式?
台灣的環境紀錄片很多都是控訴、抗議,我希望做比較少見的嘗試,像是面對同樣的敵人,他們用拳頭攻擊,我出腳。 |
林:台灣的環境紀錄片很多都是控訴、抗議,我繼續這樣拍,只是多一部這樣的片,所以我希望我能用不同的手法,透過動畫或插畫、視覺上的轉場或疊溶等視覺語言,模擬懸浮微粒的顆粒感或音效,做台灣紀錄片比較少見的嘗試,有點像是面對同樣的敵人,他們用拳頭攻擊,我出腳。也希望讓這部片除了環保團體一定看到外,電影圈或研究視覺美學的人也會看到,拓展關注度。我迴避一般以臉孔說話為主的方式,讓這些人先講出聲音,等大家認同後,再露出他們的臉孔,讓觀眾記住他們,我覺得這比一直拍臉好。而且每隔三到五秒就一個剪接點,我希望節奏快一點,因為紀錄片有時讓人覺得沉悶。
導演採取的形式除了髒污、斑點外,還有像是油污折射出來的虹彩,這些是怎麼發想的?
林:我很多時候刻意半夜去拍工業區,我要聞聞看,環保團體所說的半夜偷排有多嚴重。那地方在林園,燃燒塔半夜排出的氣體很濃,像是瓦斯味加上燃燒塑料的集合,臭到沒法形容。我聞到兩邊太陽穴很痛,躲在車上,不開空調,悶著拿攝影機繼續拍。拍一陣子實在受不了,趕快開去一公里外呼吸新鮮空氣。這些是攝影機無法紀錄的,紀錄片能紀錄到真實嗎?我覺得很薄弱,像你要拍環保議題,毒氣拍不到,有化學專家跟我說,最毒的可能是你聞不出來的。所以我盡量用特效、顏色等製造出毒氣感。
有一次我在林園的石化二路那邊拍,拍到一半下毛毛雨,我趕快躲到車內,因為我知道這是酸雨,我看到雨刷上一點油脂卡在那兒,車外積水都有一層薄薄的油的彩色,就以此做油污彩色的發想。
在這一刻,我看到窗外石化一路,有老師帶著小朋友騎單車過去,沒有戴帽子或口罩,我看了非常難過,他們是習慣了?無所謂了?與石化業共生了?還是贊同石化業對當地的經濟改善?我不知道是哪一種,但小孩是無辜的,淋這樣的雨,吸這樣的空氣,我看了非常難過。那時我沒開機拍下來,這是台北的環保署、經濟部、工業局,他們在決定開發案、擴廠案時沒看到的一幕,如果看到這一幕,他們還希望繼續為了台灣經濟這樣擴廠嗎?
最後請導演總結一下,看完這兩部片會希望觀眾得到什麼?
林:希望大家多注意議題本身。「脫口罩,找藍天」一位觀眾媽媽說得很好,「產生PM 2.5的燃燒工業為什麼燃煤,是因為背後的利益,這些利益由少數工業或財團獲得,而空污造成的疾病後果要全民健保來承擔,這是分配的不正義;這一代的PM 2.5下雨落在地面、農作物或河川上,整治是下一代來承擔,這是世代的不正義;中南部燃煤發電往北送,污染疾病由中南部居民來承擔,這是區域的不正義。」
我每次演講也會對觀眾提出這四個問題:第一,台灣的工業經濟發展,如何跟自然環境取得平衡?第二,工業總在邊陲地帶落腳,處在這些犧牲帶上的少數人,就應該被一筆勾銷作犧牲嗎?第三,每個煙囪排放檢查都是合格的,當很多合格的煙囪一起排放,比如六輕接近400根煙囪、高雄119根煙囪,全部整體排放,是否能讓每個市民的身體與環境承擔?第四,當我們沒有住在工業區附近,空氣、水源、食物的污染,就跟我們沒有關嗎?希望大家能思考這些問題。
關於影展
光點台北電影院
「看不見的城市」影展 時間:2016/12/02-12/15 地點:光點台北電影院
台北市中山北路二段18號 策展人: 楊元鈴
節目內容:請恰官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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