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兒的後裔:李立劭談「滇緬游擊隊」第三部曲《那山人這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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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5-27

在五月中落幕的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場合上,「台灣競賽」入圍作品《南國小兵》的導演李立劭總是行影匆匆,因為正當《南》片正在影展中播映的同時,他也正趕著為他的最新紀錄長片《那山人這山事》進行最後調整,好趕上接下來的「滇緬游擊隊三部曲」的全台巡演。《南國小兵》與《那山人這山事》都是「滇緬游擊隊三部曲」的系列作品,也是從曾獲得2012年紀錄片雙年展「評審團特別獎」的《邊城啟示錄》中延伸出來的系列作品。

「滇緬游擊隊三部曲」始於因緣際會,李立劭跟著朋友到泰北走一遭,在小村子「帕黨」裡遇見一群有著與我們不同口音,卻自稱是「台灣,中華民國」一份子的雲南老兵與後裔,因而拍出了《邊城啟示錄》,揭開一段被台灣主流社會遺忘的流亡歷史,片中老兵們不合時宜卻又赤誠的愛國情懷,看來又荒謬又令人同情。拍完《邊城》,為了完整呈現這段歷史的各個層面,李立劭才決定繼續拍攝,陸續完成了《南國小兵》與《那山人這山事》。二部曲《南國小兵》走出泰北,聚焦在撥遷來台的游擊隊老兵,讓觀眾聆聽他們回憶在部隊中打游擊、做政工的日子,還有他們來台灣之後如何刻苦地成為國家開發的渺小勞動力,將礫石遍野的荒土變成良田,卻又在晚年眼睜睜地看著下一代將他們辛苦開墾的良田賣給了砂石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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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章《那山人這山事》,則將視角從過去轉向未來。他將鏡頭對準泰北、台灣兩地的第二、第三代家眷,對照三組拍攝對象,一組是泰北帕黨山上的咖啡農與他在台灣念大學的女兒,還有帕黨村子裡的貧窮小女孩,以及台灣清境農場的花農與他的同鄉鄰居們。兩地後代的對照讓觀眾看到,這些有著共同族群根源的人們,如何因為其走過時代的種種崎路之後,原本單一的國族認同,如何因為時間與空間的影響,逐漸發展出愈發複雜的面向。

在泰北的第二、第三代華僑身上,游擊隊的苦難歷史在不同的社經地位的村民身上,也開始產生不同的意義。咖啡農沈清復是部隊長之子,也繼承了父親擔任村子大家長的角色。對身為當地資產階級的他而言,歷史是榮譽與責任,這些象徵意義都被他賦予他的咖啡莊園事業中,他用父親的肖像當作自家咖啡的商標,用樹上一粒粒咖啡櫻桃照顧部隊後裔的生計。同樣在帕黨村裡,歷史對於身為第三代、出身貧困農家的小女孩李琴而言又是另一種意義。李琴在課餘時間不但要分擔家裡的農活,還需要身兼導遊貼補家用,「看她帶著觀光客走景點,口中複訟著老師教導的內容,歷史與認同此時變成一種商品、一種觀光場景與型式,原本的正氣凜然,變成一種無形的觀光資產。」李立劭觀察。

另一方面,同樣是泰北游擊隊的後裔,台灣出生的第二代卻有著與泰北同鄉們截然不同的發展。當泰北孤軍後裔們熱切地將遠方的陌生小島視為祖國,台灣的游擊隊第二代卻將雲南視為精神上的故鄉。片中的台灣花農魯文印是游擊隊老兵後裔,成年後因為參與社區營造與觀光開發,才開始探索自己的身份根源,當他知道自己是彝族後裔之後,他還曾希望能像原住民一樣,在身份證上註記自己的彝族身份,卻因為台灣的不符法規而作罷。儘管自己的「少數民族」身份在台灣不被認同,他仍積極參與擺夷文化相關的各種活動,在片中一場中國與台灣在桃園合辦的擺夷聯歡晚會上,他似乎從來自對岸的雲南同胞身上找到了暫時的歸屬感。

在魯文印身上,我們看到的是「國族」共同體想像的另一種挑戰。李立劭導演笑稱台灣是一個「漢人沙文主義」的社會,以漢人為中心的國族想像,抹除了台灣社會之中更多元的身份認同,「魯文印的彝族血統是現在台灣本土化論述下被抹滅的身份,認同家鄉來的那群人,給予他在情感上一個暫時性的出口。」因而,儘管晚會上中國籍的司儀頌揚的話語聽來都像政治宣傳標語,但對於參與其中的鄉親們還是覺得很親切。「人都有複合性的想法,他有時可能認同台灣,有時他也會更認同一群離自己很遙遠的人。這樣的認同或許很混亂,但是這樣徬徨過下去也沒什麼不好,這就是台灣的現狀。」李立劭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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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對照兩地三組被攝者的自我與歷史認同,我們也不難看見世代之間、以及兩地之間的落差與矛盾,這正是李立劭想要凸顯之處。例如對於泰北孤軍的後裔而言,已經成為合法泰國國民的他們,身為中華民國國民的雙重國籍與身份認同的重要,已不全是來自於上一輩對國家的那種熱切的信仰,「它的本質上不再只是單純的意識形態,還有務實的生計考量,是複合因素下產生的認同。一方面泰國公民的身份讓他們可以享受東盟成員國的免簽證、免關稅的待遇,台灣公民的身份則可以確保子女能夠來台灣接受比較好的教育。」李立劭說。但對照到台灣的同輩,他們卻又在這塊島上找不到認同,只能將精神寄託在遙遠的、浪漫化的故鄉。在不同個體對照之間產生的矛盾,不免讓觀者感到由衷的無奈。李立劭卻也認為,這樣的對照才更能使人物與議題更加立體。同時,身為記錄者,他也這些矛盾保持著客觀的距離,「看兩邊這樣發展,這種種錯位沒有什麼不對,更不需要去批判,那就是真實的歷史意識形態發展至今的現狀。」李立劭說。

行文至此,我慢慢理解為什麼李立劭說自己的「滇緬游擊隊三部曲」是一項人類學式的觀察。這三部紀錄片乍看之下,或許像是在描述雲南反共游擊隊如何成為被國家漠視的亞細亞孤兒。但李立劭並不想藉此批判政府對他們的漠視,或是讓觀眾同情這群人的處境。他真正在做的,是一項客觀的科學觀察。他遇到了一群身份特殊的人們,他們在國家大歷史發展的分叉點上與主流錯開,而他們的內部又因為種種因素,使得不同的個體之間產生了發展上的歧異。而李立劭便以情理兼具的方式,如實記錄下他們的流離故事,並再客觀地觀察他們如何在不同的因素影響下,在國族、歷史、與文化的認同上有機地發展出複雜且多元的面向。而或許我們也可以說,他們在國族認同上發展出複雜面向的過程,某種程度上也是一個社會發展的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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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緬三部曲」接下來正在進行全台巡迴放映,李立劭期待各個城鄉不同生活經驗觀眾會帶來什麼樣的反應,「一般觀眾常用很直覺方式去反應電影的內容,他們的回應可能把影片的觸角往外延伸,我也可以從中得到一些新的思考方式,用在未來的創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