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出名,如何壯? 談談《樹大招風》
編按:香港電影《樹大招風》由許學文、黃偉傑及歐文杰執導,耗時多年,完成了這部充滿政治寓意的電影。故事講述1997年香港回歸前夕,三個惡名昭彰的江湖賊王卻密謀幹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此片贏得評論讚賞,然而電影中影射的政治卻也引起爭議,目前居於香港的中國獨立導演應亮透過此片寫下對香港產業、社會、以及電影本身的觀察。《樹大招風》將於台灣台北電影節放映。
繼《奪命金》與《毒戰》之後,最好看的「銀河」作品當屬《樹大招風》了。這部電影既有清晰的大眾傳播訴求,又秉承了「銀河」一貫的堅持:原創和創新。但,如此一部好電影,其傳播效果依舊不夠理想。所以,我想從兩個角度來談它:一個是香港電影人才的環境,另一個是《樹大招風》之電影本體。
過份樂觀與實際困境
《樹大招風》上映的第二天,我便去看了。觀後我情不自禁在Facebook上寫下如此幾句:「……假設每月一部新港產片都是《樹大招風》的水準,本地拍電影的自我要求會更多、更高,教電影的會有更多教材和拼勁,學電影的會更多投入和決心,寫評論的會更多責任感和樂趣……」剛一貼出,立刻得到朋友回應:「會有更多人關注舊電影的保存和修復」……很明顯,這位回應的朋友與我,似乎都不滿現狀已久,且都非常「饑渴」。
但,如今回看我當時的感慨,似乎樂觀得太早了。在評論界對《樹大招風》的一片叫好聲中,我特別留意到另兩個維度的數據,如下:
1. 在Hong Kong Movie(一個本港電影資訊網站)上,本片共得到829次打分,當前為3.8分(滿分為5)。
2. 影片上映三週後,票房并未過千萬,且於第四周被不少影院下畫。
對此,我肯定感到遺憾的,因一部高分的電影,並未得到觀眾的普遍認同。而過去兩年內,一些品質不及《樹大招風》的港產片,其本地票房成績明顯好很多。這兩組數據,也點出了香港電影之常年困境:對觀眾和電影人才培養的雙重不足。
十年前,我在芝加哥影展看過一部香港短片,名叫《枉少年》。我非常吃驚於這部短片的成熟與完整,並料定這位叫許學文的導演很快會有長片面世。但,更令我吃驚的是:十年之後,許學文才終於完成其第一部長片,即《樹大招風》,還是與另兩位導演合作的。如今,待我在香港生活四年後,才大致明白原因:新自由主義的經濟社會及中國式的特權統治,極端壓縮了人才的成長空間。
在香港,要「活」下來,是非常不易的。一位叫David Tang的朋友,在FB上寫出了一組數據:97前麥當勞套餐約17港幣,現在約38港幣,即一倍價格。但97前大學畢業生工資為8000-9000,如今學士畢業並不夠競爭力,還要多花一年去拿碩士,畢業後工資不過12000-13000。同時,樓價在特權集團的操控下成倍上升,勢必導致年青人看不到希望,社會勢必大亂。《樹大招風》的三位導演,身為年青電影人,便「活」在一座這樣的城市中。
作為體系內的重要一環,香港電影工業承接了新自由主義經濟和中國式統治的脈絡。儘管其已衰落,但諸多觀念在業界和觀眾的頭腦中,依舊根深蒂固:比如,電影必須有明星、必定是娛樂產品;比如,50萬的投入不能算作電影;比如,電影的好與壞只能由老闆說了算;再比如,電影不按業界常態的一套技法規格去做,就叫製作不精良或技術不成熟。據我所知,類似許學文這樣有才華、潛力的本港青年導演,比如《樹大招風》的另兩位導演歐文傑和黃偉傑,以及《十年》的郭臻、黃飛鵬、周冠威和伍嘉良等,他們在過去十年間的工作常態大致是:為電視台拍劇集、替電影公司看劇本或拍making of、廣告製作、常年教書……我非提倡要一步登天,更不苛求「不拘一格降人才」,而是看到一個現象:這些年青電影人,在其25-35歲的重要成長期內,嚴重缺乏高水準的訓練、缺乏與高水準的前輩人物的合作、更缺乏一個寬容的、能鼓勵其加速成長的環境。
可歎的是:如上被我所提及的七位青年導演,都已算是經過千熬百磨,再加機緣配合,浮出了海面的幸運者。應該還有更多的陌生面孔,依舊長期沒條件獲得良性成長,他們本該於香港的電影(廣義說是「影像」)創作地圖上取得應有的坐標。
大力誇誇《樹大招風》
杜琪峰一貫認為:導演必須懂編劇。因此三位導演足足寫了三年的劇本。韋家輝經數十年形成的觀點是:每部電影都有自己的生命,人物會帶著情節往前走。因此在《樹大招風》中,「韋式理念」體現得非常充分。如前所述,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中,竟有一批人還在精益求精,還在「與自己過不去」,堅持將自己認為「對」的東西傳承下來,而三位年青人甘於寂寞、甘於磨煉和忍耐的精神,實在叫人欽佩。
三位戲份均等的人物、三條並行的情節線,假設沒有準確的「點到即止」的敘事技巧,放映長度一定不止96分鐘的。這不是一項簡單的工作,因嘗試用留白來講故事時,所面臨的風險一定是:觀眾可能看不懂。《樹大招風》有極高的敘事效率,在此方面,它做出了極好示範。
比如,任賢齊一夥在海上得知走私電視機的利潤超高後,下面的內容是:他們已接替了那家走私集團,正設法疏通關係取得經營執照。而被省略的「故事」有:任賢齊如何下決心放棄劫匪生涯,如何與兄弟取得一致,如何取代原有走私集團等細節,全部一筆帶過。比如,三隻花瓶代表了三次賄賂,而由受賄者「鑒定」價值,再由行賄者「買」下來,此具體過程,只在任賢齊第一次與陳科長交易時飛快地交代了一遍。比如,林家棟去接小朋友放學時,不必交代是為了用其書包裝買回來的槍,直到警察盤問,小朋友父親摸到林家棟肩上的書包帶時,多個情節空白才被補齊,劇力由此而生。比如,飛虎隊進入天台時,觀眾看到林家棟醒來,看到其昔日兄弟一家不辭而別,並將錢留下,就已明白前因後果了,而林家棟的結局也無需特別拍出。再比如,陳小春出場段落的第一個鏡頭,是通過監視警察的望遠鏡所看到的大富翁的家,並隱約聽到卡拉OK聲,這一下就把三方關係介紹了出來。而陳小春之後的故事,始終都是三方的角力:陳小春、被陳小春找的人、警察。再比如,陳小春看著任賢齊打劫的電視畫面,想到設立專線電話後,下個鏡頭就是電話鈴響起,馬上開始一連串地約見舉報人。這樣的節奏既保證了敘事效率,也完全符合陳小春這個人物的自身節奏。
在快速的敘事節奏中,人物不停在做選擇。先看三位賊王:任賢齊就不多說了,他是「兩難」處境最明顯的一位。林家棟打劫金鋪時的放棄,也很明顯,也不細說了。重點說下陳小春的一個moment吧,卡車炸藥倒翻在地,是繼續實施大計劃、還是放棄?他的選擇是,奮力撿起地上的炸藥。當遠處吉普車的燈光靠近時,他又一次需要決定:走還是留。待吉普車拐彎後,他並沒有離開,而是繼續撿地上的炸藥……。
再看影片中的次要人物,也是處在選擇中的:比如,洗黑錢的老闆拉開抽屜後,觀眾通過他的視角,看到其中有兩樣東西,金庫的鑰匙和搶。比如,林家棟的兄弟看到林家棟在天台上與自己女兒玩耍時,露出了緊張的神色,從全片來看,此時他非常擔憂女兒的安危,那麼,可以推想,林家棟住在其家中的這段時光,他內心一定反復面臨這一個選擇:是舉家逃離?還是報警了之?
從一篇採訪中得知,監製杜琪峰曾要求三位導演反覆研究《省港旗兵4》,那是一部以黃雀行動為主線的槍戰片。假設對比《樹大招風》與《省港旗兵4》,很容易看到用娛樂表達政治、多線並行的敘事等特徵。但我作為一個外地人,更多感受到《省港旗兵》中所傳遞出的香港人在面對時勢感到無力的同時,又極具靈活性和天真的態度,這在《樹大招風》中也得到了完整的繼承。比如,陳小春想到的大計劃是:去炸掉回歸儀式;比如,林家棟的主業之一是:賣傳呼機;比如,任賢齊對尋回尊嚴的義無反顧。
按俗話來說,「樹大招風」的下一句是:人怕出名,豬怕壯。而香港和香港電影,則需要更多「不怕出名,不怕壯」的人,憑著他們「打不死」的精神,藉助曾經的舊時代及電影工業所留下來的好東西及資源,闖一條路出來,以改變地區現有的政治和電影環境。雖然世事艱難,但也許可以將「too simple, sometimes naive」反過來理解,用之詮釋港人的天真與「打不死」的精神,也許更多可能的出路就隱藏在其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