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性人、同性愛、脫衣舞孃，偷窺新加坡歷史的反面——專訪邱金海談《無限春光27》

上個世紀的1950年代，香港邵氏電影公司在東南亞地區包括香港、印尼、馬來西亞與新加坡等地拍攝許多電影，開發了各種類型如功夫、動作、鬼怪、民間傳說、歌舞、奇幻電影。那時新加坡還未自馬來西亞獨立，邵氏電影製作人邵逸夫在新馬製作了大量歌舞片，由馬來西亞演員主演，帶動了電影工業，新加坡也培育出許多技術人員。

1965年新加坡獨立後，邵逸夫轉向香港、馬來西亞，新加坡電影工業也開始走下坡。直到1995年邱金海（Eric Khoo）的《薄麵佬》（Mee Pok Man）參加國際影展、1998年梁智強（Jack Neo）的《錢不夠用》（Money No Enough）打破本地票房紀錄，新加坡本土的才又吹起了一股獨立製作風潮，在人口僅五百萬、電影審查制度嚴苛、威權高壓政治的環境下以國際合作殺出一條血路。

邱金海是華人，祖父來自山東省，飄洋過海來到新加坡。他的祖父以稻米進出口、購買土地成功致富；父親是銀行家，代代累積的財富使他成為上層布爾喬亞階級，然而他的電影卻以異軍突起之姿，表現扭曲的情慾、城市中的孤獨個體、底層小人物的食色生活謳歌，同性戀、娼妓、亂倫慾望、暴力葷腥不忌，令全世界影迷驚艷。

邱金海大學時期在澳洲雪梨念電影攝影，拍攝了一些短片作品，他回憶，當他1980年代末期回到新加坡時，根本沒有什麼電影工業，卻有新加坡國際電影節，「1994年時拍的短片《Pain》因為太過暴力而被禁播，但卻能夠參加新加坡電影節，因為評審都是外國人。新加坡某一方面很保守，另一方面又很開放。」因為得到特別成就獎，邱金海得到後製公司補助，完成第一部長片《薄麵佬》；日本波麗佳音（Pony Canyon）則資助了第二部長片《十二樓》（12 Stories, 1997），「剛開始時真的很困難，技術方面得到很多非專業的朋友幫忙，現在團隊規模和設備上都好很多。」

有感於電影工業的規模太小，拍完《12樓》之後，邱金海開始從事電影製作，開發更多導演，包括梁智強（Jack Neo）、陳子謙（Royston Tan）、 巫俊鋒（Boo Junfeng）這批年輕導演有些從電視、廣告、甚至綜藝節目起家，形成一個緊密的網絡，許多導演相互為對方的電影擔任監製。「1990年代時，我們在做的其實是寫官方報告書給總理、電影委員會，因為國家的電影工業仍非常新，需要政府的扶持補助。現在新加坡電影年產量大約10部，不算太差，有點類似台灣1990年代侯孝賢、楊德昌、蔡明亮時期，有很多藝術家型的導演，再透過國際影展打開知名度，影展、市場展對年輕導演來說也是很好的平台。」

邱金海說，不斷尋求國際市場，是因為新加坡地方小、人口少（人口只有500萬，其中又只有200萬是新加坡人，其餘是從外地來工作的外國人），很難靠本地市場回收，必須更積極跨出本地。

以邱金海的新片《無限春光27》（In the Room）而言，儘管有來自政府的資金補助，但不論是故事、演員、音樂、語言，都混雜了東南亞的複雜的歷史。新加坡獨立50週年之際，《無限春光27》一方面向國家表達致敬，一方面也透過窺視一個房間內的一舉一動，看見那些被大敘事遮蔽的歪掉故事。

電影場景坐落於新加坡大飯店的27號房，就像王家衛《2046》一樣，進入一個神祕的房間，便啟動時空旅行，穿梭於新加坡的不同歷史時刻。故事從1940年代談起，新加坡當時正值日本帝國入侵，展開為三年的殖民統治，已被英國殖民超過百年的新加坡陷入恐慌，一對跨國男同性戀（華人、英國人）正談論著進出口經濟，以及即將到來的分離焦慮。1950年代，中國來的華人老闆來找一群靠皮肉和性表演的妓女麻煩，卻被她們用「pussy power」給狠狠制伏，是邱金海向當年來到新加坡的脫衣舞孃陳惠珍致敬的作品。1960年代，樂團成員Damien與飯店內的馬來女工陷入浪漫的柏拉圖式愛情；1970年代，新加坡的醫學發展超過亞洲其他地區，是第一個成功實行變性手術的國家，一對泰國來的跨性情侶特地來此追求改造性別的夢想……。

1980年代亞洲各國都爭相發展經濟，日本人妻因為先生忙於工作應酬，身心寂寞難耐，被欲望灼燒得一觸即發；1990年代，觀光造成更多流動，兩個韓國男女同遊新加坡，受到情傷的女孩夜夜帶不同男人回飯店，渴望獲得性高潮，睡在一旁的男性友人愛慕在心口難開，扭曲的性關係也讓他們的友情產生奇妙的化學作用。

《無限春光27》的靈感來自導演某次於韓國富川奇幻影展擔任評審時，看到附近有很多汽車旅館。當他進入住宿房間，發現房間沒有清理，床底下還躺著內衣褲，床頭的煙灰缸邊擱著兩根菸蒂，其中一根沾著口紅的痕跡。邱金海開始想像這兩個人之間可能的對話、發生的事情，因而有了拍攝這部作品的想法。

而電影中的新加坡大飯店真實存在，1950年代曾經盛極一時，是新加坡當時最高的地標建物，但到了2000年左右，繁華褪盡的豪華大飯店已經成為背包客最便宜的住宿選擇，裡面也暗藏了很多性工作者。2008年左右，它因為鐵路修建而被拆除，只剩下部分結構。邱金海說，「電影最後，即使整座建築物都倒塌了，還是有部分屹立不搖，這或許就是我想表達的，未來新加坡還是會持續屹立著。」

本片集結多個國家演員，包括日本AV女優西野翔、韓國演員崔宇植、金花雨、香港女星何超儀等。導演在片廠搭建了兩個房間，不斷更新場景及美術設計，將整部片壓縮在十天內拍攝完成，每組演員在兩天內拍完，「整個拍攝過程對我來說就像是時空旅行一樣。」

為了拍攝電影，邱金海平常也接拍大量商業廣告，他笑說，拍廣告不好玩，還是拍電影比較有意思。向新加坡致敬的「紀念國家」題材，在邱金海犀利又奇幻的鏡頭下，將新加坡的歷史片片切開，從窺視、非典型性愛、變態卻純潔的愛情，解構資本主義、理性制度、與愛國的神話。

以下聽邱金海談談《無限春光27》。

片中的六個片段反映了新加坡的不同歷史時刻，為何選擇這些故事？

邱金海：第一個故事是1940年代，當時因為日本殖民的關係，人們非常恐慌，所以我選擇了一個禁忌的題材，是關於男同性戀，其中一個主角是英國人。日本人入侵後，英國當時被迫失去大部分亞洲的殖民地。

1950年代的故事，我想向一位非常有名的脫衣舞孃陳惠珍（Rose Chen）致敬，她是中國人，8歲時來到新加坡，1955年她25歲時以脫衣舞成名，在新加坡走紅程度不下於瑪麗蓮夢露。我們創造了一個虛構的角色，由何超儀飾演。陳惠珍後來與一位泰國拳擊手交往，開創了成人秀性表演，所以影片中會有「pussy power」這些橋段。裡面的華人老闆代表當地的黑道組織，因為真實情況中陳惠珍總是會遇到警察、黑道等問題，警察想要禁止她表演，黑道則要她付錢，但陳惠珍非常強悍，總是有辦法擺平。

接著，1960年代時，新加坡有豐富的音樂文化，許多大型音樂公司如EMI來新加坡開發本地音樂，但當時很出名的搖滾樂隊經常與藥物掛勾，政府刻意提高稅率，摧毀音樂產業，在這之後便沒有出現過這麼龐大的音樂產業。這段影片也是我對當時的音樂文化場景的致敬。那時樂隊中的種族也非常多元，有白人與亞洲人混血，所以我安排了許多不同膚色的人演出。

1960年代也是新加坡獨立之時，但我沒有特別政治化地去處理，同時我也希望讓Damien在音樂中出場，所以選擇這樣拍。Damien Sin是我第一部電影《薄麵佬》的編劇，他14歲時就開始彈吉他、玩音樂，五年前因為用海洛因藥過量猝逝，享年45歲。他的死讓我很傷心，我想，如果不是因為《薄麵佬》這部電影的成功，我現在可能無法持續拍片。我想以這部電影紀念他，所以1960年代的角色Damien就是在指涉他，也因為他寫過很多鬼故事，我讓他變成一個鬼魂，我想如果Damien看得到，他應該會喜歡。

到了1970年代，開始有變性手術，大家不知道的是，其實第一個成功執行變性手術的地方是新加坡，讓我感到很驚訝。當時新加坡有一條街道叫Bugis Street，街上全都是跨性者、半男半女的人，成為性產業的觀光景點。當時有很多外國人來新加坡動手術，新加坡從某一方面來說很壓抑，另一方面又非常開放。現在泰國、韓國在變性手術已經超越新加坡，但當時的狀況是這樣，因此我設計讓兩個泰國人來新加坡做變性手術。

1980年代有很多日本企業來新加坡經商，因為丈夫忙著做生意，我聽過很多寂寞人妻的故事，所以才有年長女性與小男友之間的愛情故事。1990年代則是因為建築業的高速發展，所以我們創造了一男一女兩個韓國觀光客之間有點扭曲的朋友關係。

編劇和我都非常著迷於1960年代的美國電視劇《陰陽魔界》（Twilight Zone），每集都非常短，但結局轉折會讓人意想不到。所以我們希望這六個段落的敘事、攝影風格、表演可以非常不同，每次打開這道門都有驚喜的感覺，因為你不知道會往哪裡去，可能很好笑或很嚴肅。

六段故事的攝影風格和場景調度也很不一樣，有參考那些風格？

邱金海：我給了攝影師很多參考，第一段像是古典風格；第二段有早期Technicolor那種假假的顏色。也因為牆壁可以拆卸，在攝影機的運動、角度上發揮空間很大。比如說1960年代Damien樂隊的那段，我參考的是《午夜牛郎》（Midnight Cowboy, 1969），質感比較粗糙。我們希望六段故事都有不同色調、氛圍，所以我們參考了很多電影。

另外，比較特別的是音樂，例如1980年代日本人妻的段落使用了很多John Barry的音樂，反映了那個時代的流行，你不會看到明確的年份時間，但透過電影中的元素，比如音樂、壁紙、房間的陳設，觀眾好像回到那個時空一樣。

在您的許多作品中，性愛都是很重要的部分，請談談性愛場景的重要性。

邱金海：我的很多電影都是關於愛、渴望，因為性是很個人、私密的事情。《無限春光27》中我以性來表達，但還是集中在角色內在的掙扎上，最基本的人性情感貫串了整部電影，例如Damien愛上了飯店女工，他們之間並沒有真的發生性，比較像是靈魂伴侶，這是很浪漫的，也隱喻著新加坡和馬來西亞之間哀傷的歷史。

片中的演員陣容非常跨國，您怎麼找到這些演員？現場如何合作？

邱金海：比如說西野翔，我有個很棒的日本製作人朋友，他告訴我西野翔是個非常棒的演員，還演出舞台劇、電視劇。我先用skype跟她聊，她告訴我她想要怎麼詮釋、她對角色的感受，也給了我很多建議，可以感受到她投入了很多力氣和心血。

而崔宇植則是因為我很喜歡一部韓劇《閣樓上的王子》，我想找一個長相好看的花美男，宇植在裡面看起來很棒。女主角金花雨是我在釜山時遇到的，她以前沒演過這類獨立電影，但我希望她表現出非常強悍的樣子。他們兩位的英語都非常流利，很容易溝通。導戲時，大部分演員還是透過翻譯，對白也必須事先翻譯成他們的母語。

本片在新加坡被列為限制級，但這部電影卻受到政府支持，現在一些獨立製片與政府、電影檢查制度的關係如何？

邱金海：新加坡的限制級是21歲以下無法觀看，非常瘋狂，試想，一個男生18歲就必須去當兵，卻要21歲才能看限制級電影，不是很荒謬嗎？我有些朋友拍的電影被列為禁片，比如兩年前有一部電影，是關於1980年代一些新加坡人被視為共產黨，因而逃到馬來西亞、無法再回到故鄉的故事。

但我也覺得現在的政府比較進步一些了，因為《無限春光》得到了部分政府補助，他們喜歡這個劇本。政府也希望鼓勵電影產業，策略包括如果使用當地的資源、人力、片場設備，可以有六折優惠價格，以吸引外國團隊來拍攝。但政府比較不喜歡牽涉宗教、政治、不正常的性愛的題材所以《無限春光》中他們比較有疑慮的是泰國變性者的性，但最後他們還是支持了這部電影。

新加坡近幾年的電影有些在本地取得很好的票房成績，您的電影比較偏向小眾及影展，您怎麼看新加坡觀眾對您的電影的接受？

邱金海：在新加坡，我的電影還是比較小眾，除了因為限制級而有年齡的限制，也僅限城市地區放映。新加坡的總銀幕數大約180塊，好萊塢電影大概是一百廳的規模，《無限春光27》是六廳規模，因此我們很需要海外的市場及觀眾。

已經有下一個拍攝計劃了嗎？

邱金海：現階段的計畫是在日本拍攝一部關於食物的電影，這部片得到日本的資金支持，也已經完成了劇本。1966年時，日本與新加坡簽訂了協議，確保50年友誼，我想拍一部關於兩個來自不同國家的廚師，他們相遇並且成為朋友。我是個老饕，非常愛吃，也喜歡日本料理，這會是一部很有身體感的電影，也是一部沒有分段的劇情長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