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人生意外，為創作起點──專訪《我們意外的勇氣》導演游紹翔

編按：入圍本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劉若英、薛仕凌主演，資深廣告暨 MV 導演游紹翔首部劇情長片作品《我們意外的勇氣》，改編自家庭親身經歷，縱橫 20 年導演經驗，邀請出色演員參演，在銀幕上呈現親密而細膩的私人情感。本期《放映週報》專訪導演游紹翔，談本片的選角、田調，還有無法忽略的家庭情感張力，與如何透過共同編劇協助，平衡性別觀點，完滿故事。請見本篇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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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深經紀人樂芙理智、果決，再糟糕的危機都可以迅速應對。可面對人生意外，她一點思考的時間也沒有，就被「關」進了狹小的安胎室。那裡，沒有窗戶、沒有光，唯一的希望是那在她肚裡的小小生命。為了守住名為「勇氣」的生命，樂芙只能 24 小時躺著仰望令她感到了無生機的天花板。人生彷彿停滯，可新生命的心跳卻不斷跳動。

「咚咚、咚咚──」伴隨著安胎室裡用力成長著的心跳聲，這個關於一家三口的「成長故事」展開了。《我們意外的勇氣》故事取自導演游紹翔與另一半的親身經歷，更是他全心投注感情的第一部劇情長片作品。

走過商業拍攝 20 年，成功並非一蹴可及

甫完成第一部長片的游紹翔，並非影視圈新人。20 餘年前，他任職於當時臺灣最大的唱片公司之一滾石唱片擔任企劃。其中如五月天、梁靜茹、劉若英的專輯，他都曾經手。談起這段經驗，游紹翔表示，給予他最大養分的正是那些曾一起工作的「成功藝人」。

在游紹翔看來，這些藝人之所以能成功，並非毫無道理。好比此次力挺他的監製之一五月天阿信，游紹翔形容：「阿信是這個時代最重要的創作人。」無論是創作態度，亦或是如何傳達欲告訴給觀眾的情感與資訊，他都十分欣賞；又好比他欽點的女主角劉若英，游紹翔從過去就對她的努力與敬業精神印象深刻。

「這是一個需要付出感情的工作，你要付出感情在你做的內容當中。」在滾石工作期間，李宗盛曾向游紹翔這麼說。他通過漫長工作生涯慢慢體悟，而如今回看，仍十分受用。

離開唱片企劃工作，游紹翔轉戰音樂錄影帶與廣告拍攝，就這樣做了 20 年的商業導演。商業拍攝總是馬不停蹄一個接著一個，每隔幾天就有拍攝的高強度工作，讓游紹翔熟練於攝影、燈光等各類技術操作。然而，更重要的是，游紹翔也在處理各類案子的過程中，實踐著「付出感情」的工作精神。

「在那些被交付的任務中，我也做了很多思考。」過往的拍攝雖是以服務商品、歌曲或歌手為主要任務，但不斷思索如何觸發情感、以不同情境敘事的過程，都成了他拍攝長片前最紮實的訓練。
 

自創作起點，便已確定的「最佳女主角」

「劉若英是我非常敬佩的藝人，同時也是非常優秀的女演員。」《我們意外的勇氣》讓劉若英繼 2007 年《綁架》之後，時隔 18 年再次問鼎金馬獎最佳女主角。談到飾演樂芙一角的不二人選，游紹翔回憶，劇本發展初期，他腦中對角色的想像便與劉若英的形象重疊。一來，已為人母的劉若英，在真實的人生中也曾有高齡產子的經驗；二來，她在工作表現上的「女強人」形象，也與角色十分貼合。

對於女強人的想像，游紹翔特別補充，「她們或許為了達到某些目標，常需要將自己武裝起來，應對外來的各種挑戰。但這些所謂的女強人，心裡也有些溫暖、軟弱的部分。」片中，女主角樂芙在工作上表現極其優秀，在旁人眼裡總是能臨危不亂、做出正確判斷，下屬樂意追隨她，也依賴她。然而，這樣的人也會遇上無法只憑著理智做出選擇的時刻。

游紹翔與劉若英討論角色狀態時，她便主動提出了重要的關鍵字──「害怕」。究竟該留下那個可能無法保住的胎兒，還是選擇萬無一失的升遷機會？即便樂芙原本是優秀的職業女性，意外當下，她也不知道如何選擇才是對的。游紹翔與劉若英歸納出的核心情感，正是最能彰顯戲劇張力的衝突點，而那個無法做出選擇的兩難心情，其核心便是害怕。
 
調味動人故事配方，加入女性編劇觀點

MV 是用影像服務歌曲與歌手，讓聽眾融入歌曲需要的情緒、凸顯歌手的優點呈現在觀眾面前。而今創作長片，對游紹翔來說則是換了服務對象，用影像服務他要講的故事，以及要讓觀眾體會到的情緒。然作為男性創作者，這個有極大篇幅以女性情感出發的故事，若只有游紹翔的視角，恐怕還遠遠不夠。

面對劇本創作，游紹翔也坦言，故事雖來自他和另一半的真實經歷，但他難免是從男性的觀點看待整件事。在完成第一稿劇本後，他便清楚意識到要讓故事更動人，勢必需要女性觀點的加入。於是，他邀請了資深編劇曾莉婷，在第一稿劇本基礎下，更縝密的從分場思考男性與女性觀點的分配。

「我們加強了樂芙面對這場人生意外的心路歷程，將她面對人生兩難抉擇的思考、心理的狀態更清晰的凸顯出來。」游紹翔舉例，如片中樂芙和腹中孩子第一次對話的情節，就是曾莉婷的提議。而在曾莉婷加入時，也已確定樂芙將由劉若英出演。於是，她也順著劉若英鎖定的關鍵字「害怕」，進一步加強女主角的人物曲線。

最終，劇本將角色的情緒很清晰的描繪出來，交付給演員詮釋時，也縮短了許多溝通。「我所做的就是跟他們確認，這邊要傳達什麼訊息、要表達什麼情緒、你處於什麼樣的心理狀態……」接著，游紹翔便能期待兩位主演的優秀表演。而首次處理劇情電影的表演，他則指出，比起給予他想像的明確指示，他與演員更多時候聊的是「可能性」。在這樣的默契下，他也總是收穫演員帶來的驚喜。
 

面對意外，田調生出對照枝枒

「與其說角色原型是我跟我太太，我認為更準確的說法是，這整個原型是意外事件中的兩個人。」站在這樣的角度思考，游紹翔在撰寫劇本中的男女主角時，得以客觀看待，不流於自溺。他指出，故事最核心的主題談的是「關係」──兩個人的關係，如何陪伴彼此、如何共同面對人生未來的重大選擇，或者嚴格地說，是處理從兩人之間的關係，變成三個人。

縱然故事來自親身經歷，但也已是 10 幾年前的經驗，游紹翔為此仍做了醫療處置早期破水安胎的田調。再者，片中加入另一對「努力求子」的年輕夫妻做為對照組，呈現了另一種兩人關係，也呼應了當前社會現況。

「臺灣生育率應該還是世界第一吧，」游紹翔調侃道，「世界倒數第一。」在故事開發階段，游紹翔針對當今適婚年齡男女如何思考生育也做了探究。年輕人面臨居住與經濟壓力，不見得是不願意生，而是不敢生。但在田調時，游紹翔看到了另一個面向──他接觸的生殖醫學科總是爆滿，反而有一群想生卻生不出來、正在努力嘗試人工生殖的男女。而片中設定大霈飾演的幼兒園教師求子心切，鍾承翰飾演其丈夫，則為了兩人的未來，選擇到對岸工作換取更好收入。這樣明明打算建立家庭，卻又矛盾的分隔兩地的狀態，一樣也是田調的發現。
 
還原恐懼，給另一半深情告白

有真實經歷之外增加的支線，是否也有最想保住或還原的畫面或情節？游紹翔第一時間認為，是片中通過角色欲傳達的情緒。但又思忖了一陣，他想，若真要指出一場具體的戲，或許是樂芙在加護病房尚不確定生命跡象時，男主角柏恩對她說的一段話。
「我太太那時候就是昏迷狀態，她記憶當中這一段是空白的，我跟她說的話她可能也沒有聽到。」游紹翔想了想，更肯定了那是他最想呈現的，「某種程度上，我想藉此讓太太知道，她昏迷時都發生了些什麼。」像是一份封藏已久的告白，通過創作，游紹翔彌補了這一趟兩人一起走過的歷程中，另一半缺失的記憶。好似，還夾帶著他託付於電影中的深情與浪漫。

講到在另一半看不到的視角，柏恩在手術室外獨自面對未知的不安、始終無法從醫護人員口中獲得妥善解釋的急切，到被狠狠踢出了安胎室，也是游紹翔獨自面對的親身經歷。

恐懼、無助一氣呵成，衝突不斷但又再寫實不過，整段戲從調度到演員表演可說是格外精彩。而為了呈現各種狀況一件件未能有任何喘息空間的襲來，游紹翔設計整段過程，讓飾演柏恩的薛仕凌一鏡演出。「我希望讓觀眾跟男主角一起感受，那麼多外在狀況沖擊的心理狀態。」雖是一鏡演出，但他們並未拍到天荒地老。游紹翔讚賞薛仕凌，面對如此困難的戲，他做足準備交出了最好的表演。
 

雕刻「勇氣」的隱喻，宛如子宮的安胎室

關住主角樂芙的主場景「安胎室」，看似單純但也充滿挑戰，更有基於此景衍生的美學設計與設定。游紹翔指出，團隊最初就鎖定搭景呈現。一方面，是為了保有攝影可發揮的空間，包含攝影機的運動、鏡位，都能有所變化。另一方面，通過某些鏡位的設計，游紹翔點出：「也可以把這個安胎室看成是一個子宮。」

勇氣在媽媽狹小的子宮裡，勇敢的慢慢成長；而樂芙與柏恩，在這段期間一起待在狹小、密閉的安胎室，有著各自猶疑不定的掙扎。兩人在裡頭相互陪伴也有過爭執，彷彿也像回到了子宮重新成長。勇氣還不能出生，樂芙也不能離開安胎室，孩子與母親的狀態，相互對應著。

而無窗的安胎室還有個特點便是「沒有時間感」。為此，游紹翔與團隊在不同的情節與氣氛，設計不同的燈光來服務故事或當下的情緒。當然，還有些非寫實的天馬行空──樂芙每天仰望的天花板，在她的幻想裡曾經打了開來，出現藍天白雲──這也是因為搭景才得以完成的場景變化。

除了視覺語言，聲音的設計亦充滿巧思，並扮演著關鍵「人物」。安胎室裡，勇氣的心跳聲穩定持續地存在著，游紹翔表示，心跳聲代表著兩個意思，一是小孩的存在，二則是安全感的來源。

「在聲音設計上，我們讓小孩是有情緒在的。」好比，一場男女主角對於未來想像不同引發的爭吵，便讓心跳聲突然變得很大聲，像是在說「爸爸媽媽不要這樣」。游紹翔解釋，通過大小聲的設計就像讓孩子「說話」、表達他的情緒。而當柏恩離開安胎室回家，則因為聽不到心跳聲無法確認孩子此刻的安危，反而心生恐懼無法入眠。此時，心跳聲自然就成了安全感的象徵。
 
讓音樂服務影像，留下感動的餘韻

長年以來的工作，是用影像服務音樂，而今要讓音樂服務影像與片中人物情緒。《我們意外的勇氣》找來侯志堅擔任配樂，游紹翔如獲至寶。不希望一昧地讓配樂成為煽動情感的工具，游紹翔十分注重音樂的適度使用。他形容，侯志堅對音樂「刻度」的拿捏非常適切。其中，有段單音的編曲模擬小孩心跳的巧思，與片中勇氣的心跳聲相互配合，亦讓他驚喜不已。

你的眼睛 像顆水晶通透 裡面有一個無窮無盡的宇宙
小小的你 在你小小的夢裡 把我所有大大的事情 都吹進風裡……

「奶茶（劉若英）很喜歡這個歌，她有天傳她唱的版本給我聽，我聽到第一句歌詞，開關馬上就被打開，」游紹翔直呼，「就是它了！」電影片尾，劉若英親自翻唱陳奕迅 2011 年的歌〈Baby Song〉，雖是舊曲新唱，但歌曲恰與電影情感完美貼合。

彷彿當時找到共鳴的感動還記憶猶新，游紹翔欣喜地說，他與劉若英想的是同一件事情。這首歌的編曲何嘗不就像孩子的心跳？歌詞中父母對孩子說的話，又何嘗不是他想對自己孩子講的話？

「我想以這個人生經驗告訴大家，當你遭遇到人生意外，鼓起勇氣面對，老天通常會給你一個很好的安排。」訪談尾聲，游紹翔真摯談道，人生意外難免，倘若這個從自身經歷出發的故事能帶給觀眾正能量，他便足矣。收束真實生命中的感動奇蹟，游紹翔不訴諸溫情，平衡事件裡男性與女性的視角，交出溫暖人心的首部劇情長片。■
 
．封面照片：《我們意外的勇氣》導演游紹翔；攝影／蔡耀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