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FIRST】拓展華語電影的國際邊界──專訪《一匹白馬的熱夢》導演姜曉萱、製片莫珠琳

導演姜曉萱以長片首作《一匹白馬的熱夢》(To Kill A Mongolian Horse,2024)在威尼斯影展「威尼斯日」世界首映,並獲「威尼斯日 40 歲以下作者獎」最佳導演及編劇,隨後入選釜山影展;2025 年再在香港國際電影節新秀電影競賽摘下火鳥大獎,交出亮眼的國際成績。
本文於西寧 First 青年電影展期間訪問,除故事創作源起與製作細節外,導演與製片亦仔細分享從工作坊、創投到跨國後期與影展放映的完整路徑。對正準備第一部長片的新銳創作者們,這篇專訪既是創作方法的拆解,也是影展與創投策略的實作參考。
蒙古包的同理,一個導演的開始
姜曉萱坐在友人塞那(Saina)牧區家屋旁的蒙古包內,說著說著,短片參展的未果、長片劇本的卡關、人生旅途的茫然,突然湧上心頭,於是眼淚莫名落下。塞那見狀,遞過一支菸,她接過,點火。第一口煙霧吐出去的時候,她形容那是「被接納、被救出」的感覺。或許,這就是《一匹白馬的熱夢》的真正起點。
在此之前,一切都卡著。姜曉萱本科讀紐約大學 Tisch 藝術學院,碩士則是上海紐約大學互動媒體藝術(IMA Low Res)。疫情迫使她返鄉,短片《馬塚》(2022)早在前一個冬天拍完、夏天前完成後製,而後是報影展的漫長等待。等待之間,她一邊動筆寫長片劇本,一邊權衡人生的下一步:繼續創作,還是投身職場?當時她已拿到一份北京的媒體工作:早十晚七,加上來回通勤各一個多小時,週一到週五的時間將不再屬於自己。她直覺地拒絕:「去(上班)就等於跟手上的那些小小項目說再見。」
「如果不想對現實低頭,那就要對父母低頭。」於是她回到內蒙古創作。沒有穩定正職,沒有婚姻規劃,自己好像成了社會的局外人。她說這段時間最大的困境是精神上的:「我必須要變成什麼樣子,才能被社會接受、被父母接受?」她甚至第一次清楚地感到:「父母的愛,可能是有條件的」。她投入到寫作裡,把自己想像是位表演者,舞台上的形象與本人相差甚遠,「每一次上場都得換上某種假面,去迎合想看這種表演的人。」她想捕捉矛盾的兩面性,描繪人對認同與未來的茫然。
她誠實地回望自己。那段開發前期,她接過幾個廣告案,都是預算少、創作空間更少的勞力活,「那種(案子)我自己去寫文案,絕對不如 AI 寫更好」,拍完還要替網紅修腳後跟的顏色。這種幻滅,讓她篤定了方向:「要拍一些活人、看一些真人;天天混在那些假人當中,人會死的。」
轉機出現。朋友圈裡,塞那傳來在大型馬秀駐場的訊息。那一晚,她像觀眾一樣坐在黑暗中,看著熟悉的馬,以及舞台裡的「蒙古主義」被加工成可販售的英雄圖像。舞台上,塞那變成了馬秀表演者,戲裡戲外的對比,形成一道清晰的斷裂。看完表演,姜曉萱跟著塞那回牧區,坐下來聊近況;說到自己的處境時,她崩潰,塞那見狀遞菸。那一瞬間,劇本像被某股力量推了一把。她決定直接做長片。
關於創作,她拒絕先貼標籤。返鄉拍攝紀錄片、摸索之後,她驚訝於自身的感受力被土地重新點亮。她不急著把故事貼上「民族」或「女性」的標籤,「到一個程度你會想要更大的描述範圍。我們也可以作為接收世界資訊的通道,透過這雙眼睛去看男性、看各種性別、各種不同的人。」比起自我議題設限,她選擇以更宏觀的視角看待電影。
劇本的成形,從蒙古包歌舞到馬秀
認識塞那,要從導演前作《馬塚》說起。那時劇組為了找「土房子」景,先去看了他家兩棟泥土砌成的平房。格局不合用,他自告奮勇又帶著大家把附近七、八處都跑了一遍。之後劇組為了尋覓「會騎馬、又能演」的小女孩傷透腦筋,他領大家去敲門、和家長溝通。很快地,大家都發現:這片草原塞那誰都認識,任何實務差事他都能接得起來。
塞那的本職工作是牧民,工作型態則像是個自由接案者:拉草賣草、幫人賣馬,偶爾到礦場開車、在馬場當騎手,旅館與餐館也打過零工。通常牧民彼此會在社群媒體的群組裡接活,依隨四季與天氣機動幹活。他並非能歌善舞的職業表演者,頂多年少時被劇組臨時抓去做過騎馬的群演。也因此,他入鏡時帶著沒有訓練痕跡的真實節奏。
姜曉萱最初寫的主角是一位在蒙古包餐廳上班的表演者,端著烤全羊唱歌跳舞,迪斯可光打在成吉思汗畫像上,看起來獵奇又割裂。她想寫的,正是這種「舞台形象與本人距離極大」的兩面性;一份「每一次上場都得換上某種假面」的工作。
直到塞那開始排練大型馬秀,她把角色從「蒙古包表演者」改寫為「馬秀演員」,核心沒變,只是更貼近現實。「那之後我徹底拋棄把這個故事做成短片的想法。算了,不做短片了,直接做長片。」她形容這次改寫帶著預言性:「塞那從『蒙古包飯店的表演者』變成『馬秀演員』;在那之前他其實從沒做過表演工作。」現實遂與文本雜揉,彷彿有人推著劇本往前走。
在故事結構上,她決定專注三代男性的脆弱傳承:看似穩固,但隨時會崩塌。中段則以影像把抽象的男性神話拆解重組。上一顆鏡頭還是車內兩男同框;下一顆變成古代騎兵拉弓射箭的舞台意象。這種並置把「現代男性身上的古老英雄投影」與「無人問津的英雄敘事」對照起來,讓觀眾在欲望、神話與現實之間凝視想像。至於氣候、產業、遷徙、旅遊經濟等,則成為「為什麼不能(再)做牧民」的大環境背景。
從題材到結構,《一匹白馬的熱夢》就此定型:以「表演者的假面」切入,以無形環境施壓,聚焦男性的敏感與脆弱。而對塞那的觀察,則持續為文本提供推力與方向。
現實原型與素人群像
《一匹白馬的熱夢》的人物,幾乎都從現實長出來。姜曉萱不想要演技痕跡,她把素人、半素人與專業演員交織在一起,讓角色「像活人一樣」在鏡頭裡呼吸。
先是男性友人烏恩德蘇(Undus)。2022 年秋天,塞那在醫院陪朋友,他在馬秀綵排時撞傷了膝蓋;不久的燒烤局上,這位朋友現身:個子高、氣質質樸。受傷後他離開馬秀。進入長片選角階段,導演試了好幾位專業男演員,氣質都不對。因為劇本設定此角需要「憨厚、讓人心疼、像看不清事情全貌」的單純感。開機時,選角丟來一份草草的簡歷:幾張烏恩德蘇穿蒙古袍的生活照、身高姓名,外加幾段騎馬特技影片。隔天臨場試戲,導演因緊張喝了酒,當時覺得不太對;清醒後重看影像,反而篤定:「就是他。」
父親一角則以「半素人」穩住情感重量。鄂爾多斯出身的民間長調歌手童格拉 (Tonggalag),聲腔與身段都能承受鏡頭的凝視。妻子的角色接著也在導演面試後拍板,其勒木格的穩定度與專業感讓家庭戲不致飄散。
導演排練素人,不走技巧課,而是調動想像力。她做過這樣的情境練習:要塞那把訓練多年的馬刷得乾乾淨淨、牽去上車準備賣掉,臨走前卻忽然捨不得。這種貼身、可共感的預設,迅速打開他的情緒通道。於是,角色們不像被安排來推動情節的人,而像從草原與馬場裡直接走進鏡頭的活人;馬不是意象或道具,而是日日在場、規訓並牽引人命運的拍檔。
為鏡頭重構的馬秀
電影把馬秀現場表演轉成銀幕視覺語言。原本的馬秀為三面觀眾設計,180 度同時發生;但電影得要把事件「收」進鏡頭,建立近/中/遠的層次,讓視線有清楚的前景與背景。導演找來呼倫貝爾的馬術指導,本身也是馬秀導演,但非片中那一團。團隊將馬秀橋段拆解重組:同一招式不再為「全場看得到」服務,而是配合機位在不同景深交錯呼應。正如她說的:「舞台是三面觀眾、同時發生;電影要讓事情在鏡頭區域分層發生。」
視覺上,LED 背景從花俏圖樣換成更純淨的色面與簡化元素,避免花紋與高速運動疊加而混亂;部分節目內容也改寫成更適合鏡頭表演的片段。「我們只拍需要的段落,不是整段演完再拍。」因此每一場戲都被切割成可攝入的「鏡頭單元」,以便在同一場域內獲得多組構圖與節奏。
燈光則幾乎重做。先做燈光綵排測試照度、觀察馬匹反應,再進總綵排把表演走位、機位、變焦與燈位動作鎖死。導演依據昔日的馴馬經驗知道「亮的光沒事,馬怕的是忽明忽暗。」因此避免閃爍、光點跳動與劇烈的亮滅切換,改以穩定的大面積色溫來過度。片中標誌性的「紅光剪影」即屬為影像服務的再造。團隊發現外景的風力發電機在夜裡閃著紅燈,攝影指導丘濤依此發想過場靈感,做成了馬秀的紅光場景,讓工業燈標與舞台色光在剪接上相互映照。舞台實演未必如此安排,但電影需要更強的輪廓、層次與寓意,於是以單色域與背切光勾出人與馬的剪影,讓英雄神話以「影」的形態現身。
場地條件也牽動拍攝時程。由於秀場是半露天結構,白天會漏光,拍攝必須在「全黑」的條件下才能成立;而馬秀表演季到 10 月,冬季休演無觀眾。劇組必須等到 11 月進場,天一黑就開機,將所有馬秀動作與騎乘段落集中拍攝。觀眾的呈現則選擇性省略,不正面拍攝觀眾席,用音效後製補齊現場吆喝氛圍。
白馬與兒童的符號意象
之所以選擇白馬作為意象,對姜曉萱來說,是潛意識的選擇。「所有動物一旦通體純白,你會覺得它特別純潔、特別有靈性。」現實也給了她一個錨點:塞那 10 幾歲時用第一筆工資買的白馬,如今在家牧場養老;他家牆上長年掛著那匹馬的照片。每次團隊造訪都會撞見那雙清亮的眼,久而久之,電影裡的馬自然「應該是白的」。
執行層面則是另一門學問。拍攝最終沒有選擇蒙古馬,因為「蒙古馬像原生田園貓:聰明、桀驁,但做不了很細的配合。」主馬改用性格溫厚、穩定度高的馬場教學用「美洲夸特馬」,外型與神態貼近蒙古馬;至於需要高速的賽馬段落,則以毛色相近的「阿拉伯馬」替身。
馬匹物流與安全亦須高規則對待。馬平時放在牧區,拍攝前按場次運來,現場至少配置一位懂馬的馬師隨行,負責運馬、喂料與臨場判斷。導演自幼在馬場長大,寫場面從不越過「馬的邊界」;塞那亦會協助判斷:「這個可以;那個要提前練,還要挑馬。」因此全片的表演與鏡頭,皆建立在可行的動作上。
至於那台「卡車載木馬」的玩具,這個意象沿續導演在紀錄片與《馬塚》裡的思路。「小孩的玩具,是成人世界的微縮,且更誠實。」牧區的孩子常親眼看見馬匹被裝進卡車,運往賽場、交易市場,或更遠的地方;於是會把所見所聞玩成了遊戲。玩具在車斗裡顛簸,像是父親塞那的命運被載往未知。
從開發到威尼斯首映:工作坊、資金、國際路線
《一匹白馬的熱夢》在開發期一路「能投就投」,但很快意識到短片方案屢投未中,乾脆確立長片路徑。真正的國際能見度早在《馬塚》時期鋪好:短片先後入選愛沙尼亞塔林黑夜電影節(PÖFF)與美國西南偏南藝術節(SXSW),兩地累積的人脈讓策展人、評論人、潛在投資方都「記住了姜曉萱這個名字」,甚至在 SXSW 場邊就有人對導演直說「拍長片我願意支持」。同一時間,團隊也逐步成形:製片莫珠琳是從《馬塚》就一路同行的合作夥伴,聲音、攝影等核心班底約八成延續到《一匹白馬的熱夢》。這使得長片能在極短時間內就能以熟悉的默契推進,只需為美術另覓新血。
當劇本寫到第一、二稿,陳翠梅的線上寫作課提供了決定性的推力。她不幫忙改台詞,而是把導演從書桌上「推回現場」:先試鏡、先看景,讓劇本在實作裡長肉。導演把這句話記在心裡,立刻把勘景與試戲排進週期,文本與場域開始互相校正。而後邀請她作為監製。陳翠梅也參與監製《如果我能冬眠》(If Only I Could Hibernate,2023),兩位拍攝蒙古題材電影的導演藉此互相交流。同時姜曉萱又抓住 25 歲報名年齡底限入選日舞影展火苗獎助計畫(Sundance Ignite Fellow),新銳身份與短片口碑一併把國際關注導向長片開發進度。更務實的考量是時間:片中的半露天場館必須在冬季、全黑條件下拍攝,而塞那本人也正處在可能離開馬秀的臨界狀態,若錯過 2023 年,塞那將會離劇本愈來愈遠,就不會是同一部電影。於是團隊賭了一把,決定在同年開拍。
真正的震盪出現在西寧 FIRST 創投。現場有評審直球質問:「為什麼要拍落後文明、是為了取悅西方?」這一句讓團隊當場醒悟:你不可能取悅所有人。從那一刻起,他們不再把力氣花在「說服所有人」,而是轉向尋找會理解並願意同行的觀眾與合作者。緊接著,《一匹白馬的熱夢》入選釜山國際影展亞洲創投市場(APM)並連拿三獎;時間點卡得剛好,團隊結束釜山就立刻回國啟動實質籌備與拍攝,一切都被「場地季節」與「演員狀態」這兩條現實軌道推著往前。
2023 年冬季拍完進入後期,香港亞洲電影投資會(HAF)在隔年初主動來信關注製作中項目(WIP) ,要他們在截止前交一版初剪片段。團隊迅速一個月內剪出,最終拿下泰國 White Light Post 的調色獎,補上最關鍵的 finishing fund。團隊在香港期間曾遇到有資方願意挹注後製資金,但他們設下「二選一」判斷:若拿到調色獎就不動那筆錢;結果順利以獎金完成調色。同一時期,紅海國際電影節選片人看過樣片後主動伸手協助,補上後期資源,這也是該基金首次扶持亞洲項目之一。
海外銷售在 HAF 期間就開始接觸。團隊評估過中國大陸、泰國與法國等國際發行公司,最終選擇德國 Pluto Film:務實直接,能以歐洲藝術片網絡契合片型。威尼斯日的邀請信來得異常早,早到作品尚未定剪、未調色、聲音也只完成骨架;同時間「坎城導演雙周」亦有接觸,但團隊評估,若選坎城,後製會來不及完成,於是他們選擇時程更充裕的威尼斯日。七月飛泰國調色、八月補完聲音,緊接出發威尼斯。
從工作坊、創投、拍攝、WIP,到影展首映。製片莫珠琳把心得收斂:長片終究回到劇本與受眾,外部聲音重要,但必須是一路人。當你接受「不可能討好所有人」,決策就必須要快而準。班底延續、創作方向確定、資金到位與時程排定,儘管《一匹白馬的熱夢》是在地文化的作品,卻能被全球影展觀眾讀懂普世價值,最後成功抵達世界一流影展首映,走出一條可供後來者參考的實務路線。
把時間留給看得懂的人,不要嘗試取悅所有人
《一匹白馬的熱夢》講述的不只是草原和馬背的景觀,內核是創作者說作為之後的代價與獲得。從蒙古包的獵奇光影,到為鏡頭重構的馬秀段落;從塞那的素人節奏,到父與子的傳承,姜曉萱用扎實的敘事組構,把電影從「被看見的民族風景」轉化為「被理解的人之處境」。她不急著把自己塞進既有的標籤,也不再嘗試取悅所有人,只專心尋找會看、會懂、願意同行的觀眾。
在製作路線上,這部片清楚宣示它的方向:廣投、結盟、快決策,尋覓能欣賞的受眾;在創投被質問之後更篤定。創作不是辯論賽,而是選擇題,知道自己要什麼。
針對新銳創作者的建議:先動手,邊走邊校正,但把代價算在心裡。「想做就去做,也要承擔風險。寧可留下『不四平八穩但有生猛熱度』的作品,也不要讓題材消失。」別等完美條件降臨,而是清楚此刻最真實的關切。外部聲音當然重要,但必須是一路人。創作者終究無法討好所有觀眾,所以要選擇最適合的觀眾。對長片而言,劇本就是一切;及早組建彼此信任的核心班底,讓決策更快、方向更穩。《馬塚》延續而來的八成主創,正是最好示範。把時間留給看得懂的人,把精力押在核心戲與核心人上,如此,你的片不只會被看見,還會在別人的生命裡留下位置。■
.封面照片:《一匹白馬的熱夢》電影劇照;©HUniche Pictures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