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山形】《公園》:擁有空間的影像與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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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3
  • 于昌民

編按:2024 TIDF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台灣競賽首獎,蘇育賢首部長片作品《公園》入選日本山形國際紀錄片影展國際競賽。本期《放映週報》刊載作者于昌民於 2025 山形現場進行的《公園》評論一篇,文章由蘇育賢電影創作之於臺灣電影移工影像的特殊性出發,對照今年山形的其他映演作品,指出《公園》在紀錄片影像中建立並「擁有」空間的方法。請見本篇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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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形國際紀錄片影展《公園》(2024)的首映場次上,我偶然巧遇了普林斯頓大學助理教授山崎順子(Yamazaki Junko)。作為日本電影研究的新星,她說這裡的人需要看到這樣的電影。或許她想的是日本導演們需要更關注日本本土的移工問題──在那些臺灣人常光顧的便利商店裡,是多少的移工在清晨與深夜提供了我們的方便?或許她想的是更為形式上的考量:《公園》這樣的作品讓我們看到影像為人們創造空間的可能。在景框的世界裡,人們可以傳唱自己的故事,而不需要特定的教訓與終極意義。我以「擁有空間」破題,便是想要討論這部作品如何透過虛構之幕,讓搭建出來的場景與實景得以被擁有;有了能坐下來的地方,銀幕上遷徙的人們也得以找到說話的聲音,徵召了黑暗的影廳,讓觀眾聽到日常的迴響。正是日常,讓這些與影人合作的移工夥伴們得以在虛構與現實之間遊走。

近年來,臺灣電影中移工的身影不在少數。阮金紅《可愛陌生人》 (2013)、《再見,可愛陌生人》(2016)近身跟拍失聯移工的經驗,直擊他們在仲介、政府到雇主層層剝削的現場。蔡崇隆的《九槍》(2022)用上了令人不忍直視的警察隨身攝影機的紀錄,要台灣人面對不公義的系統如何造就了阮國非的悲劇,也嘗試用平順的攝影機運動重新進入他的內心。曾威量的《白衣蒼狗》(2024)則像廖克發的《由島至島》(2024),以共謀的觀點出發巧妙地試探觀眾憐憫又自以為是的道德評斷,尋找沒有選擇的情況下,仍然不能避開的責任問題。這些作品都嘗試探究新聞事件、媒體奇觀之下,作為主體的移工,是否能像史匹娃克(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說的一樣,有從「底層」發聲的可能性。

不過,或許這樣的問題誤會了什麼。或許不能抽象地討論底層是否如何可以發聲,而是要回到特定的空間與時間如何聆聽他們已經發出的聲音。也就是說,問他們能否說話,曝露了我們的自大心態,他們本就、也早已在說著話,只是對於不願理解的人們來說,一切都像是噪音而已。為了擺脫這種狀態,你哥影視社與移工們的合作關係不太一樣:影人請他們分享經驗、合作撰寫對話到成為有給薪的勞工,只是故事中上演、重演的是他們熟悉的生命片段。影視社的導演蘇育賢曾說:「我無法拒絕成為共謀,你呢?」這種共謀狀態,不僅僅是政治經濟學上的問題──島上勞動力的來源──更是影像美學到藝術介入現實的策略。像他們的偶像赤瀨川原平 (Akasegawa Genpei)以拷貝千元日幣及其後的審判作為藝術介入政治的表演行動,做為為人們拉開現實距離的表演一般,你哥的作品也能說得上是與日常策劃一場陰謀,才得以將破碎、混雜卻充滿活力的實相暫時地收攏起來,折射出移工、影人與觀者各自的位置。

舉例來說,《工寮》(2019)本來讓觀眾覺得只是幾個逃亡移工相依取暖的故事,卻在三段的敘事裡引入越來越多的角色與話語,最終讓字幕、景框都無法容納這些朋友複雜的生命,吵鬧、熱鬧地把重演的場景剝開,讓廢棄的舊工廠成為狂歡的場景;尤其特別的是那些在開頭自然地走進庇護所,當成自己家的人們,好似自己在其中做飯、照顧他人都是尋常的事情,不需要更多地著墨。《宿舍》(2021)則讓越南移工的勞權抗爭、實際對話到進入特定權力位置的人們都有了聲音,在暫時重建的宿舍裡面成了行動劇。舉例來說,有些越南的移工,自然因為文化、經驗成為了其他移工的經理或是工頭,而與其他基層的勞工有了衝突;重演的抗爭自然地因為影像而傳播。這兩部作品都有像是阿比查邦(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那樣奇幻的日常元素(像是隨意進出的角色、成為巨獸的床架複合體),人物飄進與飄出場景的調度似乎也與他們「作為影像」的特質相呼應──不論影像與他們的生命經驗多接近,他們最終是出演了名為自己的虛構角色,而在散場之後需要離去。

當然,流離本就是過去 10 年內全球紀錄片的重要主題,這在今年山形的競賽片中也串起了諸多作品:有 《TrepaNation》(2025)在德國的難民營、有《Tales of a City》 (2025)中瓜達魯佩的都市更新與空屋佔居,也有《With Hasan in Gaza》(2025)回到 20 年前僅在邊緣現形的戰事和壓迫,讓以色列邊境檢查站的聲音不停地突入敘事,規訓著必須把自身帶入那個位置的巴勒斯坦人們。這些作品將攝影機帶去已然被權力結構、固定下來的壓迫體系,找尋邊緣的人們在其中搶回自己生存空間的聲音;他們的肉身、遷徙與面向我們的凝視就是不屈的證據。影人可能拍攝自己、拍攝他人,但攝影機的存在多數時候是「見證者」,而非直接介入至現場或甚至是創造現場,如此「感知的重分配」本就是紀錄片被賦予的重要任務。

由此也能看出《公園》的特殊之處,影片首先在社群媒體上貼出招募廣告,選中剛在臺灣唸完護理博士的 Asri 以及還在就讀工程博士的 Hans,成為本片的主角。與常見的移工形象不同,作為知識分子的兩人來到火車站旁,也就是移工常聚集的台南公園聊起天南地北:臺灣的南向政策與交流的獎學金、兩人平日寫的詩作、他們遇到的種種人物以及這些人的故事、公園裡像是祭石的廣播喇叭還有把警衛亭當成電台廣播室的狂想。電影從現場音來回切換至播音室效果的連續音軌,使得影片的音畫對位(以及錯位)可以把戲院的觀眾空間轉換為由台南公園所昇華的交流空間。在作品中,有個時段,有個空間是屬於這兩位說書人得以傳遞聲音的場所。當 Asri 第一次想著把手上的麥克風,當成播音室裡的麥克風時,嘴形與聲音分離,像是把敘事的聲音從肉身上抽離,轉移到作為「電台」的電影機器上。就巧妙地轉置來說,警衛室的紅燈也自然就成了錄音室「錄音中」的標誌。


(圖/《公園》電影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影片有意識地讓景框創造了屬於大眾媒體的現場。從柏區(Noel Burch)的電影空間理論(《電影理論與實踐》)來說,電影的空間可以分為六種:由景框四邊延伸出去的畫外空間、攝影機與觀眾這一側以及所謂的畫內的畫外──像是被其他物件所遮擋的「缺席」。此類分析框架把電影形式當成抽象的符號系統,討論其形式上的潛能。不過,我們也能把景框當成套景(matte shot),構想拍攝現場的空間權力關係,如何被景框結構空間的能力所改變。套景鏡頭以畫出、印出的影像,遮蓋部分的鏡內空間,讓兩幅影像、兩個時空能夠無縫接軌(最有名的案例是《大國民》(Citizen Kane,1941)各式花俏卻又難以辨認的連續狀態)。如果就一邏輯看來,套景本來就是景框的特定案例,因為影片所拍攝的現場,本就有其經濟、文化的基礎建設意義,但電影四邊的黑幕將銀幕上的空間(space)轉化為場所(place),讓抽象的三維成為實際的生活世界;攝影機運動引入的畫外空間,也轉換著敘事世界的性質。 

影片中的公園就是這樣的案例。公園開放、免費又交通方便的特性,本就是移工見面聊天的首選,但影片固定回到公園裡某些場景──石桌、警衛亭等──讓這些場所得以在觀眾的注意力中從屬於他們,也讓他們找到安身的歸屬。就空間被轉化成場所的過程來說,這類影像的創制實踐在移工的現實當中有了更深一層的含義:來自中南半島與南方島嶼的移工,通常離開家庭與小孩,隻身來到臺灣工作。在臺灣社會的鉗制與資本主義的剝削下,可以說是真正意義上的無產階級(即便這些勞工們夢想的是在自己的祖國成為有產階級)。《公園》能付他們薪水,參與個有趣的計劃,但不能使他們富裕起來。電影從他們的文化、相聚與對話出發,以光線投射出某種烏托邦的實體,讓銀幕與放映空間成為相連的社群。也就是說,雖然影像必然是虛幻的,但這種虛幻同時沒有辦法被剝削、奪走,也因此也向未來開放,期待下一次的重演。

最後,要了解《公園》裡的廣播內容,可能不得不談談說故事的意義。導演蘇育賢熟悉 60 年代臺灣前衛運動,早先的作品《先知》(2016)搬演了黃華成的同名劇作,以兩位主角的背影在前景,評論知識分子的「教訓」。而同一時代的牟敦芾也在《不敢跟你講》(1969)解構「故事」。在片中教室的場景中,大原得與同學上台參加說故事大賽,其他參賽者講了司馬光打破水缸、龜兔賽跑等等我們能夠朗朗上口的寓言,男孩沒有背誦什麼材料,隨口編出一家三口晚上吃火鍋起煙的故事,其中沒有什麼更深的寓意,也就引起教室一番訕笑,而牟正是要批判此類故事將我們自己放入刻板印象的規訓。《公園》傳唱的故事從有結構的詩歌開始,但是隨著影片進行,卻成為移工發散的生命經驗:不論是在臺灣落地生根,又或是只是在公園的某處看著雇主家裡的監視影像,也有可能是評判自身在臺灣的苦楚。這一系列的故事或許有我們可以辨認出的刻板印象,但更多的是許多滿溢而出的細節,抹除了移工形象的特定敘事邏輯。

此般滿溢、突破的影像,在他們的好朋友許哲瑜與陳婉尹的作品當中也能看見。《事件現場製造》(2022)的迷人之處就是不同樣態的「重演」、不同解析度的「現實」都能以超越的攝影機運動而被縫合起來(又或是湧現而出)。你哥影視社的作品更強調「虛構之幕」,也就是鏡頭一推,我們可能就能超越搭好的場景,而後設地回到作品得以生發的現場。景框像是布幕一般,推開就能看見活生生的人群。影片接近結尾處時,在警衛室的兩人本念著一位女讀者來信討論自己被剝削的處境,但鏡頭往左一推,信中人走進小屋內,取代了 Asri 而講起自己的故事,而室外的雨也就此消失。她身後,還有許許多多的移工朋友們,耐心等著講述些什麼:這些人的故事可以相似,又或不同,重點是不需要有情節跌宕才能共情理解;還諸日常的意義與無意義,應當要能夠成為我們共情的基礎。

《公園》後半段,當廣播成了某種有規則的節目後,Asri 總在廣播的開頭說道:你們現在聽到的聲音來自於某個夜晚,可能是多年以前的夜晚,也可能不過是昨晚……如果你在節目裡聽到自己的故事,不用擔心,這個故事不會傳出公園以外。除此之外,如果你在公園裡看見有人在拍電影,請別擔心,這部電影可能不會上映。的確,聲音可能不會傳出公園以外,但每個放映影片的場所都成了另一個《公園》。的確,這部電影可能有天不會再繼續上映,但每次的放映都會讓人們的聲音再度迴蕩。每播出一次《公園》,都可能有一種專屬於電影的場所(而非財產)與歸屬浮現──我想,這就是能夠擁有空間的影像與聲音。
 
.封面照片:《公園》電影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于昌民

台大外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