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馬尼拉無聲國際電影節:視與聽的極致饗宴,無聲電影重獲新「聲」

編按:2025 馬尼拉無聲國際電影節(ISFFM)於今天七月順利於菲律賓馬尼拉落幕,本屆影展以 1935 年《福壽草》做為開幕片,並在數日的放映中,帶觀眾回顧來自西班牙、德國、義大利等多國的無聲電影。本期《放映週報》刊載走訪馬尼拉當地的作者翁煌德展節觀察一篇,深入參與本屆馬尼拉無聲國際電影節的現場放映與表演活動,也帶讀者一同看向無聲電影映演的可能性。請見本篇展節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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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6 年 4 月 23 日,愛迪生(Thomas Edison)在科斯特與比爾音樂廳舉行了美國首次的電影放映,並開創性地邀請管弦樂隊現場伴奏,成為日後電影放映不可或缺的標準配置。於有聲電影尚未普及的年代,觀眾除欣賞影像外,亦沉浸於樂隊現場演奏所營造的氛圍之中。
隨著 1930 年代有聲電影席捲全球,加上經濟大蕭條帶來的影響,許多電影院因無力負擔大型管弦樂隊的高昂費用,逐漸放棄了現場音樂表演。步入 21 世紀,電影放映與現場樂隊演出已基本脫鉤,僅在特殊活動中偶有復見。
以臺灣為例,雖曾以音樂會形式展映《臥虎藏龍》(2000)等有聲電影,無聲電影配以現場樂隊演奏的機會卻罕見。2016 年,台北電影節於中山堂放映希區考克(Alfred Hitchcock)於 1929 年執導的無聲電影《敲詐》(Blackmail),安排鋼琴伴奏。2024 年,國家影視聽中心主辦《盤絲洞》(1927)電音場,旋即引發熱情影迷於六月於公館水岸廣場再度包場觀賞。儘管如此,無聲電影結合樂隊現場演出的呈現仍屬偶發性特別場次,未成常態。
因此當筆者得知在菲律賓有一個完全以無聲電影為主軸,並搭配樂隊演出的影展時,便二話不說下訂機票前往。該影展正是馬尼拉無聲國際電影節(International Silent Film Festival Manila,簡稱 ISFFM)。
在對外文宣上,該影展強調自己是亞洲唯一的無聲電影節,這並非誇大,因為儘管泰國、日本都有無聲電影節,但多半是地方型影展,未必搭配英文字幕以面向國際賓客。由於菲律賓本是英語系國家,使得 ISFFM 得以採用全英語方式對外宣傳,吸引國際賓客慕名而來。
ISFFM 創立於 2007 年,由菲律賓歌德學院(德國文化機構)、日本國際交流基金會馬尼拉辦事處及西班牙塞萬提斯學院共同發起。隔年,法國駐菲大使館等單位也加入組織行列。截至目前為止,包括義大利、美國、奧地利、英國、泰國、希臘與捷克的駐菲律賓使館都曾參與 ISFFM 的籌劃。
換言之,ISFFM 為多國駐菲官方單位資源整合而成之文化盛事,初衷在於透過無聲電影搭配現場配樂,促進跨文化藝術交流。多數參與國擁有悠久電影歷史,從 1890 年代至 1930 年代藏有豐富無聲電影典藏,然多數片源塵封於檔案庫,除了少數經典與名導早期作品外,鮮少公開放映。
藉由 ISFFM,這些沉睡於歷史深處的電影不僅重獲新生,更「重獲新聲」。由於早期無聲電影原配樂譜多數流失,現代無聲電影修復多邀請當代作曲家重新譜曲,融合電音等現代音樂元素,打破傳統風格束縛,激發新世代觀眾對無聲電影的興趣。
自首屆起,各國使館與文化機構便為 ISFFM 奠定穩固基礎,除安排影片放映外,亦邀請菲律賓當地音樂家與聲音藝術家參與創作,並於戲院內現場演出。觀眾無須付費入場,配樂成本由各參展國使館負擔,場地租賃費用則由參與國共同分攤。
筆者這次前往 ISFFM,得到了總監尤尼斯赫勒拉(Eunice Helera)的熱切招待。在詢問關於音樂表演的環節時,她提及每一個場次的演出都是交由音樂家自行詮釋,主辦方並未介入創作。早期 ISFFM 會公開徵選音樂家,並從投稿中策劃。然而今年因資源與時間有限,各參展國選擇自行挑選音樂家,其中有曾參與過的熟面孔,也有首次亮相的新夥伴。
2020 年起,ISFFM 因為 COVID-19(新冠肺炎)疫情肆虐而停辦兩屆,曾在 2022 年短暫復辦,但又連續停辦兩年。因此 2025 年堪稱是 ISFFM 的重新出發,今年是第 15 次舉辦。儘管場次僅有五場,但每個場次都展現了不同風格與形式的演出,赫勒拉透露影展是今年三月才全面投入籌備,以最後成果來看,不僅效率與執行完整度都相當驚人。
本屆 ISFFM 選擇辦在菲律賓商業區曼達盧永(Mandaluyong)的香格里拉廣場,戲院是位在百貨大樓內部的紅毯影城。從現場氣氛可以感受,ISFFM 已經培養了對於其品牌有相當忠誠度的觀眾,上百名觀眾都願意提早數十分鐘排隊索票入場。
今屆開幕片是來自日本的電影《福壽草》(The Scent of the Pheasant’s Eye: An Episode from the Tales of Flowers,1935),該片改編自活躍於大正與昭和時期的日本女性小說家吉屋信子原著。光是選映該片作為電影節開幕,就已經存在幽微意涵。
《福壽草》描寫一名高中少女迫切渴望自己在家中能有一位女性長輩能倚靠,在得知兄長娶妻後,她喜不自勝,直接把她視為親姊姊。不過這段關係卻逐漸產生轉變,因為她對大嫂的好感已經遠超越親情,幾乎成了佔有之戀,兩人之間的連結已經超乎常情。
現代人可以很輕鬆地在電影當中讀到同志隱喻,但這並非我們的穿鑿附會,吉屋信子本人在當 20 世紀上半葉的少女文學創作,都有所謂「百合戀」的傾向,而她自己也是一個公開的同性戀者。儘管菲律賓是天主教國家,對同性婚姻也無合法化,但在亞洲相對寬容同性之愛,選擇此題材作為開幕片,頗具象徵意義。
而在放映過程中,主辦方特地請來日本目前活躍中的 20 名辯士之一山内菜菜子女士負責為電影解說,電影以英文字幕放映,而她則以日語為角色進行配音,同時擔任旁白講解的工作,一人分飾多角。功力了得的山内菜菜子不僅能揣摩老阿伯的聲調,也能完美詮釋熱戀之中的少女情思,聲情並茂。觀眾儘管不諳日語,也能透過她豐富的聲音表情而入戲。
現場同時搭配了鼓樂等現場演奏,並在會後邀請三位音樂家與聲音藝術家瑪莉亞雷奧迪卡(Mariah Reodica)、特蕾莎巴羅佐(Teresa Barrozo)、帕特薩拉比亞(Pat Sarabia)和山内菜菜子一同舉辦專題講座。方知由於彩排時間欠奉,開幕之夜正是辯士與音樂家首次合力演出,但有於雙方都有豐富演出經驗,因此整體看下來看不見任何差錯。
次日放映,則分別在下午和晚場放映了西班牙電影《Carnival Figures》(1926)與德國短片集。德國短片集尤其值得一提,因為三部片短片除了兩部早期作品《灰姑娘》(Cinderella,1922)和《How Cinema Takes Its Revenge》(1912)之外,也放映了一部 2018 年的新作《Abdullah》,該片以移民關懷為題,這說明無聲電影也能作為一種表達形式存續至今,未必只能隨著電影科技的革命而消失。
《灰姑娘》是以剪影動畫聞名的德國動畫名家洛特賴尼格(Lotte Reiniger)的作品,就現在角度來看仍具有極高藝術性。而《How Cinema Takes Its Revenge》則是一部創意獨具的喜劇片,描寫一名大罵電影敗壞社會的衛道分子遭到電影人「偷拍」(儘管當時的攝影機巨大又笨重,不被發現是不寫實的),抓到他背著妻子調戲女性。在最後他舉辦的公審大會上,電影人放映了偷拍的內容,使他淪為笑柄。德國短片集採取電音配樂,使古老影片煥發新貌,展現無聲電影作為藝術形式的持續生命力。
第三日首場的義大利電影《Fra Diavolo》(1925),描述 19 世紀初期的愛國英雄米凱萊佩扎(Michele Pezza)的事蹟,看他翻越群山逃過追捕,最後從惡徒手中救出女性,作品可以明顯看到濃厚美國西部片的影子。該片導演之一羅伯托羅伯蒂(Roberto Roberti)正是後來以義大利式西部片聞名的塞吉歐李昂尼(Sergio Leone)的父親。
為了能搭配《Fra Diavolo》的滂薄感,該場次動用了龐大的演出陣容,集結電吉他、鈴鼓等樂器演奏,以女高音的吟唱襯底,還有兩名音效師用擬音的方式呈現出片中的特殊聲音(如落水聲等)。乍聽之下,會像是在塞吉歐李昂尼的電影巨作,有著顏尼歐莫利克奈(Ennio Morricone)的「既聽感」。
有些影迷或許會質疑在無聲電影的演奏當中搭配擬音的演出是否不正宗,但其實在美國無聲電影時代使用的「威利策劇院風琴(Mighty Wurlitzer)」除了能模擬管弦樂聲音,也能模擬火車和船笛聲、汽車喇叭、鳥鳴聲、槍聲、電話鈴聲、海浪聲以及雷雨聲等聲音效果。換言之,在無聲電影演奏中納入音效表演也是合乎歷史現實的。
壓軸則是來自奧地利的鉅獻《The Life of Beethoven》(1927),作品描寫音樂大師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的一生。男主角佛利茲科特納(Fritz Kortner)一路詮釋了貝多芬的青年巔峰時期到晚年逐漸喪失聽力後的黯淡歲月,表演張弛有度,極具感染力。
但是,這場表演的看點在於奧地利使館不僅安排齊全的古典樂手登台,還大手筆請來八名女高音輪流上場獻唱,八人更在最後齊聲歡唱貝多芬的經典之作〈第 9 號交響曲 Symphony No. 9〉(1922-1924),場面震撼。由於貝多芬本身是聽障者,現場亦有聽障者組團至現場觀賞,因此主辦方也安排了手語翻譯演出,場面看來可說是相當浩大。
五個場次都在滿場觀眾鼓掌下完美落幕,而且都是以完全不同的音樂風格進行展映,可謂視與聽的極致饗宴,沒有在現場與會的觀眾,能以想像場面的活絡程度。ISFFM 可說是成功賦予了這些古老的電影又找到了新的生命,也難以想像這麼高品質且昂貴的展映與演出,竟不是發生在東京和上海,而是在馬尼拉的一間百貨影城之中,實在令人驚嘆。
在週末的三日場次結束後,主辦方另在週一於 UPFI 電影中心安排了一個辯士工作坊,再次邀請山内菜菜子主講。山内菜菜子邀請與會觀眾分組上台,以自己的聲音詮釋喜劇短片《日之丸太郎 武者修行之卷》(Hinomaru -tarou Musyasyugyou no maki,1936),場面也可說相當熱鬧有趣。
據主辦方透露,儘管菲律賓與中國有邦交關係,但中國似乎並未向海外力推早期無聲電影。而臺灣政府或也受限外交限制,儘管有收藏《戀愛與義務》(1931)等早期無聲電影經典,但從未有機會能與 ISFFM 合作放映。這使得這個 10 幾年歷史的電影節從未放映過華語電影。
經由這次觀摩經驗,除了希望有機會能看見臺菲合作之外,也在尋思臺灣是否也有空間舉辦相關的無聲電影節展映活動?ISFFM 示範了無聲電影的音樂展演未必非得追求數 10 人大樂隊的編制,也可以與特定音樂家與聲音藝術家跨界合作,而此類活動除了能活化經典、讓影迷有更多元的選擇之外,也能讓音樂迷跨界走入電影節。完美體現如何開闊觀者視野,並激發多元感官體驗。■
.封面照片:2025 菲律賓無聲電影節現場《福壽草》放映與演出;2025 ISFFM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