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事陰影之下的性別疏離,與酷兒鬥爭的虛位──看耿軍《漂亮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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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5-14
  • 劉哲廷

編按:第 61 屆金馬獎最佳男主角、最佳攝影、最佳剪輯得主,中國導演耿軍作品《漂亮朋友》去年在獎季大放異彩,近期在日本、新加坡、香港等地放映,耿軍也在五月金穗影展期間,帶著早期短片作品來臺與觀眾見面。本期《放映週報》刊載讀者投稿《漂亮朋友》評論一篇,作者劉哲廷以性別理論綜合對本片的視覺分析,並在文章後段引入邱妙津文學作品進行參照對比,試圖摸索電影與文學共同可能反映的語言與存在政治。請見本篇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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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軍的《漂亮朋友》(2024)是一部拒絕敘事高潮、拒絕視覺快感、拒絕性別正義輿情的電影。

它站在敘事學者西摩查特曼(Seymour Chatman)稱之為「缺席情節」(absent narrative)的邊界上,用黑白影像重新配置慾望的時間與性別的位置。這部電影不說故事,它只是讓角色如幽靈般在鶴崗移動。這是一種空心化的敘事技術,或可稱為「性別的失語劇場」。

主角張志勇的軌跡就是一種典型的「性別延遲」(gender latency)──他既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異性戀父權男性,也無法迅速進入同志社群的語言與欲望體系。他的軀體似乎永遠延宕在出櫃的瞬間,或如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所言,是一種「總是尚未完成的性別履行」(a gender performativity that is always in rehearsal)。他面對 K 的同志俱樂部逃跑,不只是對控制欲的恐懼,更是對規訓式酷兒文化的驚懼:那種以標籤、美感、語言一致性建立起的「酷兒秩序」,與主流性別規範無異,只是易位,不是解放。

這也是導演對同志電影「可視化政治」(politics of visibility)的質疑。既然「讓同志被看見」成為影像正義的主調,那麼耿軍選擇黑白、低飽和、攝影機永遠保持距離的手法,就是一種對「看見」本身的抵抗。如蘿拉莫薇(Laura Mulvey)指出的那樣,觀看本身就是權力機制的一環;那麼,《漂亮朋友》的觀看設計,本質上是對性別主體再現的懷疑,是一種「反觀看」策略:不給你主觀鏡頭,不給你情緒高點,甚至不給你身體之間的親密鏡頭。

耿軍的影像位置也非常明確:不處理性解放,不處理創傷療癒,不處理自我認同的獲得,而是選擇處理「錯位」與「誤解」本身。這與早期同志電影中的「弔詭認同論」(paradox of identity)有所呼應,例如在小津的《東京物語》(Tokyo Story ,1953)裡,性別角色從未清晰、但也未必要清晰。《漂亮朋友》中的角色,都陷入了某種性別敘事的破碎:徐剛拒絕表達自己內褲顏色的那場戲,不是害羞,而是戲弄觀看慾望──若觀眾始終無法「看見」性徵,是否就能放棄觀看的正當性?

電影中的性別分佈更值得深究。張志勇代表的是一種「過時男性」(obsolete masculinity),他不掌握話語權、也無性能力象徵,他的出櫃不是革命,是時間軸上的錯位。他與徐剛的對應如同兩種性別表演模式的對撞:一種近似「陰柔但社會化」(socially compliant and effeminate),另一種則是「粗糙而內傷的酷兒」(brutalized but tender queer)。

女同志角色的加入,雖非主軸,卻形成敘事對照:她們玩默契遊戲,背誦童話台詞,顯示一種早熟的文化認同。而徐剛與張志勇始終無法合拍,這種「不和諧」其實不是敘事上的衝突節點,而是一種反敘事(anti-narrative)張力--正如德勒茲(Gilles Deleuze)曾言:「真實的故事永遠不順利」。這部電影把所有原應成為敘事轉折的事件,變成懸置(suspension)與遲滯(retardation):S/M 的玩笑話變成冷場,飛碟不解釋,內褲遊戲不揭曉,薛寶鶴的「Yoo-hoo」只是語言的失效,甚至如哲學家李歐塔(Lyotard)所說,是「話語無法被完成的哀歌」。

而這一切,最終回到一個問題:什麼是愛的可能條件?

在當代的酷兒影像語境中,愛往往被修辭化、商品化,成為「可以陳列於影展或串流平台」的主題,而耿軍則將愛降格為一種無法說出口的餘響。電影最終的畫面並非擁抱、擁吻或分離,而是兩人一起做手工藝──這是導演對「親密行為」的重寫,它既非性,也非浪漫,而是創作共同體的微觀形態(micro-community of making)。這種親密模式與當代某些後酷兒理論相呼應,如荷西埃斯特班穆尼奧斯(José Esteban Muñoz)所說:「真正的酷兒性,未必在當下實現,而是在未來的可能裡潛伏。」

從影像分析角度來看,《漂亮朋友》的空間建構同樣具挑釁性:城市空間是被裁切過的、去歷史化的,「鶴崗」只是被名字提及,而不是被真正命名。這是一種「匿名地景」(anonymous landscape),也是一種性別政治的延伸:當空間本身不具主體性,那麼角色只能在間隙裡求生──橋頭、澡堂、舊貨店,都是邊緣的情慾實踐場,而非政治主體的集結地。這與阿莫多瓦(Almodóvar)的同志空間美學截然不同,也與王家衛的慾望地景(Desire-scape)相悖。

而那個飛碟,作為整部電影唯一的超現實符號,是徹底的諷刺裝置,它不像荷索(Werner Herzog)的神秘物體指涉神性,也不像塔可夫斯基的異空間指向信仰,它只是一次悶聲的叛逃:來自影像語法的外部,從「導演」的語言中飛走,讓我們知道,耿軍不想「導」,他只是讓影像存在──不教導、不引導、不裁判。


(圖/《漂亮朋友》電影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我有一個想像──假使《鱷魚手記》交給耿軍拍攝,那將會是一場性別與影像的失語試煉。

在耿軍的語法裡,人物不需要說出口,他們僅以沉默顯影,如同片中的鶴崗城市:模糊、陰翳、宛如記憶裡被雪覆蓋的斷層。如果邱妙津小說中那位總穿灰色外套、靠在牆邊咀嚼自我懷疑的「我」,從《鱷魚手記》的文字裡走入《漂亮朋友》的黑白畫幅,她將不會講出「我是同性戀」這樣的句子,她甚至不會被允許自述。耿軍的鏡頭會讓她消失在人群背後,留下一個喝涼水的杯口、一張無人接聽的老式電話機、一首未能唱完的〈巴巴爸爸〉。

這不僅是影像語言的切換,更是一種敘事政治的轉化。邱妙津小說中的女性主體,是在書寫的邊緣持續擊打符號秩序的人物。她們不是拉岡鏡像階段裡的「主體認同」,而是朱迪斯巴特勒所說的「performative subject」,是一種在性別行動中不斷自我生成的流變者。耿軍理解這種「不安定的存在」:徐剛與張志勇的愛情從不落入明確的命名,它不被定義,也不尋求完成。

那麼,《鱷魚手記》若由耿軍來拍,他將怎樣處理那隻象徵同志者內在殼層的鱷魚?他可能不會讓牠現身。這部電影將沒有鱷魚,沒有比喻,沒有投射。牠可能只是一灘暗影、一條停在張志勇舊式掀蓋手機螢幕上的裂痕,或是在薛寶鶴髮際線退後處的皺紋。鱷魚不存在,也許就像愛情:一種影像不願說出的祕密,一種從敘事裂縫中滲出的不安與祕密。

這樣的「反敘事」正呼應當代電影學對「酷兒時間性」的關注。傑克霍伯斯坦(Halberstam)在《In a Queer Time and Place》中提出:「酷兒時間」不是異性戀世界中線性、目的論式的時間結構,而是一種混亂、非目標導向、抵抗性的時間性。《漂亮朋友》的黑白影像使時間凝結於某個前 TikTok、前社群、前身份政治話語的異托邦,而《鱷魚手記》若置入這樣的時間場域,小說那種宛如卡繆《異鄉人》的異化質感將被完全保存,甚至加強。

耿軍處理情慾的方式從來不是高潮迭起、激情奔湧的好萊塢模式。他偏好凝視、猶疑、迴避。他的「純愛」,如片中張志勇的告白,是躊躇的、支支吾吾的,是靠不合時宜的默契遊戲、橋上錯位的步伐拼湊而成。這樣的愛若進入《蒙馬特遺書》,畫面裡將沒有艾菲爾鐵塔,沒有紅酒、沒有法國新電影式的雙人床上對話。只剩空房間與傘不離身的獨行者,像徐剛一樣練習吹口哨,吹不成旋律,只吹成風。

這樣的電影,是不是讓觀眾失望?是的,正如耿軍用飛碟終結了薛寶鶴的表演,那不是解釋,也不是逃脫,而是一種語言崩壞的象徵。就像邱妙津在《蒙馬特遺書》中寫下:「我不怕死亡,我怕的是無法完成死亡的敘述。」耿軍或許也說:我不怕拍愛情,我怕的是愛情被誤以為已經拍完了。

耿軍與邱妙津,本質上都相信「失語是一種語言」,他們寫出與拍出的,都是非典型敘事的抵抗者。在這個處處呼喚代表性、身份明確、敘事完整的時代,他們反其道而行。他們拍的(寫的)是一種語言尚未到達之地,一種未完成的存在政治。
 
.封面照片:《漂亮朋友》電影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劉哲廷

1979年生。詩人,自由工作者、業餘時事評論員。曾擔任乾坤詩刊現代詩主編、台灣詩學論壇雜誌執行編輯。創作散見各刊物。收錄合集《台灣1970世代詩人詩選集》,著有詩集《某事從未被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