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紀念品,不寧的白日夢:記 2024 non-syntax「備忘術」
編按:2024 年 10 月,non-syntax 實驗影像展以「備忘術」為題,呈現來自不同國家、地區之 15 位影像創作者作品,包括徐璐《birthday song》、澎葉生《選定的風景、聲音事件、戶外環境聲與無線電傳輸,多年於澎湖群島之紀錄》等作,在展覽空間中為實驗影像存留時空片刻。本期《放映週報》刊載作者趙正媛評論一篇,邀請讀者跟隨作者穿梭於展場中,同於空間與思緒中移動,打開對實驗影像、對展覽命題的理解方向。請見本篇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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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上黏著空心的框,天花板的兩個滑輪,同時投以光源和動力的放映機,三向撐開一組半透明膠卷,徐璐的 16mm 放映裝置《birthday song》在展場一角,實實在在用光與影填滿空間,這是在暑氣未消的 10 月,走入 2024 年的「non-syntax」實驗影像展,觀眾接觸到的第一個作品,也是一個幽微的前提,由於框內發光變形的成像,不真正投映什麼,只讓人更確信妄想中的永動裝置,其實是以自我破壞為目標的機器:給它空間與時間,膠卷運轉中的變質與破裂,終將代換作者預留的斑斑記號。
在時間帶來破壞之前,由策展人金秋雨、許鈞宜共組的「non-syntax」策劃的年度展覽,以自創詞「備忘術」(memo-thod)為命題,聚焦藝術家「如何不讓自己忘記」而從事的採集與註記行動。就像備忘(memo)一詞,具有暫時、片段及未完成的含義,且通常用於非正式場合,由此來理解創作中留下的筆記、影像與物件,不僅僅是直白的方法與過程分享,更是在材料進入展示脈絡之前,返回私人親密的凝視與拾掇的目光,毋需情節的鋪陳,只要一個微笑、一個手勢,就能激發已知者去重溫,早於鏡頭之前就真實存在的人事物。
正如現象學者莫尼椰(Jean-Pierre Meunier)稱之為「電影—紀念品」(film-souvenir)的經驗模式,對持有影像的觀者(藝術家)來說,這些基於私人用途製作的影像,作為記憶輔助工具,不只建構影像的元素,更透過零碎片段喚起所知過去的整體印象,令「存在且已知的人事物」也成為創意活動的核心(注1)。可以說本展以「備忘術」作為命題,提醒人們去留意藝術家展示的拍攝、編纂,甚至進行檔案化的主觀動機。展覽中亦有兩處獨立展間,仿效居家工作室或家庭劇院的概念,保留舒適、易近的日常氛圍。除了分別放映彼得史威爾(Pieter Swier)、澎葉生(Yannick Dauby)兩位藝術家的作品,也一同展出他們的靈感來源,如書籍、文獻、明信片或路上拾得的文物。
好玩的是,展覽也安排了另一種「私人空間」,從走廊拐彎進入主要展間之前,在不完美格局切割出的零碎空間,不是用來堆放雜物,卻是循環播放周天鳴的《See You (Somewhere)》(2024):在無人的防火巷、停車場機房、堆放建材的大樓背側,種種對外開放的建築營運「後場」,分別閒置一張和周圍環境,有著相近物件、輪廓與質地的黑白相片,一場無人掛懷卻兀自形式講究的單人展演,正從人們的勞動軌道上,緩緩滲出未被指認的殘餘感覺。
關於私人性宣稱和公共領域的關聯,還有在主要展間放映的其中三部作品,查那頌柴吉提蓬(Chanasorn Chaikitiporn)《我們在此》(Here We Are,2023)、劉清華的《第一張照片》(2024)和柳荷娜(Hana Yoo)《解剖課(第二章)》(Anatomy Class (Chap.2),2023),皆是介於散論電影(essay film)和影像檔案學(archiveology)(注2),藉由個人化敘事,及檔案影像的重組挪用,推想過去與當代的多點關聯,觀眾也能容易看出作品從主觀性,切入戰爭遺緒和地緣政治的思路。然而,更多時候,私密的「紀念品」仍然讓人感到陌生。
無法共享記憶與感性,不代表理解力有瑕疵,也不意味著私人紀錄對觀眾就毫無看點,畢竟,無論何種藝術類型,都保留了「類比」的運作空間,去牽動思考生命中相似或相異的事物。與此同時,還有一種經常被低估的觀影模式,也是我在展覽中的實際體驗:當作品放開對意義詮釋的控制,我們的注意力在時間中消退之際,被動地或主動地進入,由所見影像與內心種種,和電影不一定有關連的念頭、記憶和想像,暫時交融的電影白日夢(cinematic daydreaming)(注3)。在這裡,創作者展演「如何不讓自己忘記」的記述動力,有時卻和觀眾「無所謂錯失」的意識行為交錯發生。
我(不)記得的形式
分割成兩個畫面,清晰的人聲先後念誦,螢幕上方角落分別打出英文和粵語詞彙,置於下方的則是它們的翻譯,來自香港的藝術家忻慧姸的作品《在不太遙遠的很久以前》(Too Long Ago, Not Far,2024)初看是令人會心一笑的諧音記憶法,參照最早由中國人編寫的英語教科書《華英通語》。圖文的關聯曖昧,千迴百轉的粵語諧音,又衍生出近似借喻的言外之意,但若詞彙數量與難度持續增加,不通粵語的臺灣觀眾,便無暇品味語意落差的趣味,最終,就像儘管滑稽又多此一舉,卻能抓人眼球的補教界詭計,或許真正能讓人記得的,並非諧音梗的笑點,而是創造背誦秘訣的驅動情境:是什麼讓人如此費力,一看再看也要記住眼前的影像?
雙眼在四個邊角奔走拉扯,藝術家卻在我們關注不及的眼角餘光,裝填他在 2019 至 2023 年間,在香港用 Super 8 拍下的時光切面。不同於圖像式助記的符碼化邏輯,片中多是倏忽變換的日常場景,以至於不經意就失焦模糊的質地,也顯示作者面對時間的態度。例如,「Air 氣」是冒綠芽的盆栽,近似粵語的「啞了 Muted」對應枝葉盡失的截幹樹冠;「Speak 講」是夜裡飄動的旗幟,讀成「時逼 Timely」也就是及時之意,那是在清晨大樓的窗外,趁早曬出的棉被。如同生長逢時的自然規律,人們仍在追趕已經結束的時機,或許,創作者迫切推進的記述,來自噤聲中的生存,私人宣稱也成為記憶僅存的庇護所。不過,只有在海鳥飛入視野,同時佔據畫面,無情的誦讀才會暫緩,一時忘卻遺失的焦慮,接受牠們撲翅停駐的姿態,給予此刻「我記得」的形式:「無論身處何方,只要見到有鳥飛過,我都會感到安全。」(注4)
在制式的記述規律之下,持續流動相似佈局的影像,調度著時而上揚,又時而下沉的呼吸節奏,讓「我記得」也是一類身心實踐,讓人感受時間位移的漸次變化。對照之下,來自韓國的藝術家柳彩晶(Chae Yu)的《鷗群閃爍》(Glistening Seagull,2023)展示的另一種記憶形式,卻讓人看見襲捲而來的形變過程。
一開始,遍佈傷痕的 Super 8 影像,以躁進的快速剪輯、曝光轉場,掃視著灼熱陽光穿透的樹林。當風聲在靜默中循環冒犯,視線來到岩石崩落的河岸,在光點閃爍的寬敞水域上,跟蹤一隻海鷗的低空滑行。然後,林中出現鋼筋外露的基座,幾位頭上綁有毛巾的工人,忙於拆卸此區的建物,此地身份難以辨識,惟有荒廢的游泳池,透露出某個重要的生命記憶場所,正從荒廢走向徹底瓦解。接著,攝影機一頭鑽進雜物堆放的倉庫,各色彈珠、櫥窗假人或泛著金光的佛像,留下供人推敲的輪廓,就在此時,幾度瞥見的迪斯可球,一再吸引著視線,直至跌入鏡像交疊的光暈之中,才理解這是創作者設定的觸發點,接著,加倍粗礪的影像質地,也加倍震盪地焦距切換,鷗群開始在畫外悶聲喧囂,狀要全面拔除觀眾的理解途徑。
我繼續觀看,但不怎麼費心揣測,就算在玻璃球切割、暈散的慢射光線,躍現的是如此親密的清晨,半夢半醒的裸身女子,對著拍攝者無所顧忌的姿態,還是在夜晚透著薄薄的虹光,走過轉眼即逝的球池與劇場,再為破皮流血的雙膝清洗包紮。多組縮時加壓之後的片段,發生事件、意涵或時空次序都無關緊要,畫面足夠煽動去想像他人的私密情事。雖然創作者設定不連貫、音畫分離的主觀視角,將觀眾的理解排除在外,我卻突兀想起相似的情緒——介於熟睡和清醒之間,身體癱軟,卻感官過載的矛盾睡眠,過去生命行經的無數殘影,在輕薄的虹光中劇烈湧現,而攝影機模擬的大腦,此刻則是強迫播放的酷刑裝置。
我記得,但我渴望不曾想起,一個愕然的轉場返回林中泳池,視線困惑地停在扶梯上,從白日夢返回影像的我,低頭望向污痕深鑿的池底,掃蕩廢墟的視線仍不安晃動。《鷗群閃爍》在我毫無防備之際,激發了思緒的出走、遊蕩與反芻,儘管對潛在的敘事一無所知,但影像體現半意識的主觀視點,卻拉近了觀眾的心理距離,直到我們不再抵抗侵襲,直到他人陌生的紀念品,也成為我們存放不予命名情感的容器。
風景前方的位置
在主要展間循環放映的作品中,與其他濃縮多層機關的短片相比,荷蘭藝術家彼得史威爾的風景電影(landscape film)顯得相當突出。《片段》(Segments,2022)是史威爾在 2021 年 Covid 流行期間,獨自在遠離人群的風雨天,用 MiniDV 拍下他身處的荷蘭鄉間景觀。這些影像看似幾乎未經後製,僅是呈現拍攝當下的時空,以水平橫向、固定遠景長鏡頭的經典取景方式,完成 21 個片段相連的結構。實際上,一個片段像是封存一段時空,藝術家也為我們安排了最佳的體驗位置。
我們看見,沿著地平線搖曳的白樺木、橡樹與垂柳,居於其間的房舍與電塔,向上是飄移的浮雲,向下是濕潤泛光的泥地。季節時辰在色相各異的片段位移,從枯槁生成繁茂綠葉,從水窪到河水,再抵達敞開的湖面。段內時間變化更加幽微,有時是一閃而過的鳥影,有時雨點在鏡頭上蔓延,或畫外傳來的呼嘯、震動,以及拍攝者咳嗽與衣物摩挲,隱約提示拍攝時空的連續性,但不依賴特定動態來引導觀眾感知。由此亦可看出史威爾長年發展的創作取徑,也就是描繪風景與柏格森式時延(duration)的關聯,如何呈現一段真實活著的時間,過去與現在的多重節奏、意識與情感,在特定空間中相互接續的過程,並將實體風景轉化為始於觀看的主觀意識。
敏於觀察又善感的人,或許會對上述內容大感認同,不過,肯定也有觀眾會說這是不合時宜的思想,感到萬分不耐。我一面觀看,一面思緒出走,實際的感受大抵介於兩者,在極度沉浸和堅決拒斥之間,隔著鏡頭預設的距離,看向陌生卻細緻編排的異國風景,如同貼著一面堅實的牆,或是透過一面封死的窗戶,一側是灌注創作者情感與想像的世界形象,另一側則是旁人的分心側目,無事也無感在影像發生,無中介的假象也並未降臨,而我的位置就在相互隔絕的兩者之間。
「這是一部能讓人入睡的影片。」(注5)不同於過去學者將風景影像的開放性,評論為電影和觀者共同構成「榨取的」(extractive)意義生產方式(注6),《片段》大方讓出詮釋的空間,但我們本就自由的視線,或許不會對影像投注絲毫耐心,也不刻意鑽營出個人化的領會,而是完全止於影像的表面,向燒腦的智力活動喊出暫停,然後,無動於衷地起身離去,或在放棄深掘意義的前提下,重新坐入風景前方的特等席,隨心開始漫無邊際的白日夢,等著序列中的下一部作品 M.W.克拉特(M.W. Crater)《71 50》(2024)的激烈質變,讓我從夢中驚醒。
在此之前,同樣有著典型的風景影像外觀,澎葉生的《選定的風景、聲音事件、戶外環境聲與無線電傳輸,多年於澎湖群島之紀錄》給出的成果卻截然不同。本片選入數段藝術家自 2013 年以來,每年前往澎湖各地採集的影像及田野錄音。畫面中,藝術家與他的收音設備,彷彿總是立於無人往來的空曠之地,望向遠方的天空、海洋及草木匯聚處,悄悄冒出的人造建物,例如風力發電機、火力發電的煙囪,還有從機場起飛的小型客機等,澎湖重要的民生設施。但在緊鄰的片段,卻拍下另一群人造物,在時間中荒廢棄置:沒落封鎖的磚窯廠、1987 年閒置至今的飛機殘骸,以及廢棄的老屋在荒煙蔓草間,和另一側高聳的砂石堆並置出現。
影像表面的構圖、揀選和編纂,已然呈現藝術家對島上不平均發展的評論,熟稔澎湖的人或許不需指引,就能一望即知,但是,完全不加說明的設計,也把一無所知的觀眾,排除在昭然若揭的思辨之外。正當未曾去過澎湖的我,望著陌生的影像而思緒散逸,此時始終在畫外縈繞的田野錄音,無線電中的人聲、器樂聲,隨著不同方向、強弱的海風,由遠至近傳來粗礪、變形的殘響,卻讓我想起多年之前,一個無事發生的傍晚,我在無窗的房間中,聽見微弱的西索米從遠處傳來,向我宣告一則死亡消息。
透過多組聲音單元的聲學處理,創造給予聽者特定位置感的聲響空間(sonic space),一直是澎葉生的拿手好戲,如片中在空無一人的茅草原上,只剩藝術家及風力發電機的身影依然佇立,愈是靠近旋轉的扇葉,就愈響徹耳膜的風聲,從來歷不明的遠方,持續帶來參差錯落的人類生活時刻,而在影像引發的胡思亂想中,我願意貿然假設:被記錄下的聲響,得以繞過視覺上僵化的符碼再現,重新定位我們的空間意識,讓我們和不可見的聲源之間,感覺到的種種「阻隔」與「距離」——衡量標準與過渡地帶的形成條件——其中,人們的生存、遷徙與災難,遺留在島嶼表面的斑斑蹤跡,開始成為想像與提問的端點。
生活與影像的交會
在影像敘事的轉變過程中,展演出的作者形象或私人性宣稱,如何召喚與之交流、對話的觀看對象?觀者的參與和投入與否,最終如何(不)實現影像的意義?儘管讀過相關理論和案例分析,這些問題仍一再回到腦海,在我對首次經歷的影像做出不假思索的反應之前,為魯莽的判斷踩下煞車。當我尋思著介於積極和消極觀影的趣味與正當性,美國藝術家約翰.溫恩(John Winn)的作品《致R.G.史普林斯汀的頌歌》(Ode to R.G Springsteen,2024)卻回到電影理論的基礎,給出恰如其分的答案。
首先亮起一扇窗,觀眾的視線受其吸引,透過窗望向院子的林木,此時,一隻手伸入畫面、推開一點縫隙,由內向外接通的同時,窗上反光卻透露室內的環境,也稍稍遮蔽窗外的景色,混合視線兩端的世界,觀眾則可能意識到影像媒介的半透明性,對鏡前現實的中介效果。下一個鏡頭,歪斜鏡像中自黑暗開啟一扇房門,一個模糊的人影穿過門扉後,再次向著鏡頭返回,同時響起一首男子傾訴漂泊的歌曲,煽情的大調滿溢美西開拓者風情,引用自標題致敬的導演史普林斯汀,1950 年執導的好萊塢西部片《Singing Guns》的一場戲(注7)。
眼前所見,可以只是音畫錯置的公寓生活記錄,或是受景框的視野局限,在我們目不所及處正同時播放電影,又或是藉由影射與聯想,讓生活場景如同電影一幕的嵌入或旁跳特寫。然而,這裡見到的門,卻和西部片的界限(threshold)母題無關,只是如此平凡的家居一隅,任由居住者來回通過,甚至在此停駐。正如聲軌傳來的電影時空,不是我們有待跨越、進入的另一個世界,而是不經意就滲透我們感知的日常生活。
在這裡,既是創作者和理論家熱衷的象徵形式,也是與生活機能直接相關的實體門窗,本片在家居收音和六部電影的引用片段之間,切換聲道的時機相當巧妙,讓樸素的拍攝、轉場和鏡頭運動架構的日常作息,特別是頻繁出現的門窗開闔,都顯得意味深長,也不禁令人發笑。例如,在一個直搖和橫搖的組合運動之後,從陽台看出去的庭院裡,隨風搖晃閃動的樹木枝葉,也可能因為電影《Bullet for a Badman》(1964)中的一聲槍響,而產生受其撼動的錯覺,以至於接續出現的窗外鳥鳴環境音,也像在回應槍聲帶來的衝擊。
此外,這些所謂的生活紀錄,從不讓我們看見創作者在灑掃、用餐或出入的臉,當他坐在陽台的座椅上閱讀小說時,只有他的身體收於景框之內,像是個無頭的讀者,有待成為潛在的觀眾認同,建立起日常時空之於電影戲劇的套層架構。就像為平凡的生活場景,增添極度戲劇化的情緒色彩,或是讓電影的聲音質地,融入日常運作的環節,交混濃縮成一組語氣、音色、態度、輪廓或色調,而影像中介、重構,甚至扭曲後的表面形式,則成為我們所能記得的全部。既是只屬於創作者私人的紀念品,也是無數後至的觀眾都能感知到的,關於此時此景的感官印象。■
.封面照片:徐璐作品《birthday song》於 2024 non-syntax 展場現場;2024 non-syntax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