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現場、創造現場:劉振祥與《戀戀風塵》
編按:2024 年底,臺灣知名劇照師劉振祥出版《風塵前後》一書,以自身首部參與的電影劇照作品《戀戀風塵》為基礎,為珍貴影像作品留下見證,看見電影「前後」的不同視野,並找出曾為《悲情城市》等新電影作品創作海報的老友劉開為本書進行設計。本期《放映週報》專訪劇照師劉振祥,循此契機,邀請其再談入行近 40 年的工作心法、時代故事,與穿梭臺灣電影的記憶。請見本篇專訪。
※※
1986 年夏天,《戀戀風塵》在西門町紅樓戲院開鏡。導演侯孝賢那年 39 歲,頂著厚實的鮑伯頭、手持立香、雙眼緊閉,對天祝禱。開工拜拜是劇組大事,所有人都到齊。導演領軍團拜,炊煙裊裊、香火蔓延,侯孝賢身後站著女主角辛樹芬、男主角王晶文,團拜罷,幾個工作人員傳遞立香準備收拾、四處晃悠,唯侯孝賢仍獨自唸著禱文。心裡向天祈福,瞇起的眼前滿桌素果、兩支香燭、整疊金紙——還有一個初來乍到的劇照師,劉振祥。
開鏡日就拍阿遠最後一次探望阿雲。山城裡出生長大的青梅竹馬前後進城,阿遠日間在印刷廠當學徒、半工半讀上夜間部,阿雲已輾轉學起裁縫。場景地點選在紅樓戲院,上頭是電影院,散場的樓梯透過一鐵窗,望進去就是阿雲工作的服飾社。阿雲忙著幫阿遠修改上衣,阿遠突然發現濃煙密佈,附近的矮房閃焰冒出火光。「對面在火燒」,阿遠告訴阿雲,她卻專注於針線之間。故事之外,劇組工作人員目擊祝融趕緊上前幫忙,拉起長長的水管爬上屋頂。侯孝賢讓攝影師李屏賓將鏡頭一轉,留下了眾人慌忙滅火的一幕。一場意外彷彿神來一筆,眾人之緊張相比阿雲的不動如山,襯出阿雲對阿遠感情的純粹。
開工祝禱的香煙裊裊交織意外火災濃煙密佈;開鏡日探班人群雜沓,吳念真、陳國富、楊德昌都來了,為劇照師劉振祥的電影劇照拍攝之路揭開帷幕。上工第一天,這邊開鏡、那邊火燒,擠滿了電影人,彼時劉振祥還算初生之犢,什麼都拍,還在找什麼是「電影劇照」,拍了燒房子、拍了把玩鏡頭的楊德昌、拍了叼著煙笑得燦爛的吳念真,也拍下領軍團拜、虔誠堅定的侯孝賢——39 年後,這個畫面成為《風塵前後:一部電影、一個攝影者、一個時代的風塵》一書的第一顆鏡頭,標誌了《戀戀風塵》的第一日,也是攝影師劉振祥的關鍵起點。
疊影時代軌跡的彩色大銀幕 他的戀戀 每個人的風塵
劉振祥一直到在復興美工(現復興商工)讀到高三,因修習共同科目才接觸到攝影,在那之前對攝影毫無概念。學攝影沒有相機,同學互相借用,四處打工攢了一點錢、加上哥哥的贊助,才買下便宜實惠的第一台相機 Minolta(美能達)。快門第一聲響起後的 40 年就再也沒有斷過,問他為什麼對攝影沈醉?「因為可以離開山上!」在陽明山上長大,他說在山城其實是沒有出路的,一定得下山。攝影讓他邁開步伐,小小的觀景窗透視進廣大的世界,從紀實攝影的眼光一步一腳印認識自己生活的土壤。1986 年,從《戀戀風塵》劇照攝影開始,電影殺青前就被《時報新聞週刊》邀請要去拍新聞;1987 年解嚴前,同步開始紀錄雲門舞團。短短一年間的際遇,鋪墊劉振祥往後 40 年的發展。
離開山城的人遇見了一個同樣走出山城又圍繞山城的故事,《戀戀風塵》的時代部分與劉振祥自己的經驗疊影。1983 年,《風櫃來的人》上映,四個等待入伍的年輕人,在高雄被「彩色大銀幕」擺了一道;當時正好在高雄當兵的劉振祥,也第一次在彩色大銀幕上看了他的第一部侯孝賢。同年,同樣喜歡攝影的好友陳懷恩在作《蘋果的滋味》的場記,拉劉振祥到中影的搭景拍攝現場探班,開啟了他對電影的好奇。1985 年劉振祥退伍,機會與命運共存、風起雲湧的 80 年代,還在思索未來方向的當口,陳懷恩一通電話找他進《戀戀風塵》的劇組,成了他第一個正式工作。
好似又回到山上,《戀戀風塵》是時代記憶,拍的不是出身那個年代的你自己就是左鄰右舍、兄弟姐妹的生命切片。阿遠離鄉背井到城市打工,劉振祥家裡的哥哥們同樣小學、初中畢業就離家當學徒,自己也曾小學時就打工搬教科書,從十幾噸重的大卡車上,一綑一綑地把教科書丟進國立編譯館倉庫。小學畢業,劉振祥跟阿遠一樣到印刷廠當學徒。《戀戀風塵》拍攝的印刷廠他不熟,但其他廠商他無所不識,摺紙、裝訂的技法也是他的真實技能。劇照師身兼司機,劉振祥住回陽明山老家。每天騎機車下山到中影換車,載著攝影組上山下海,收工再騎著機車回家趕沖片。
紀實與戲劇的曖昧邊界 往前一步是戲 往後一望是生活
第一次拍電影劇照、第一次踏入電影產製的現場,對劉振祥而言什麼都是新的,興奮之餘,更多是未知,得從零開始嘗試。台灣新電影正發生,此前的劇照拍攝多像是打卡上班,專職的劇照師來,演員演給劇照師,啪啦啪啦拍個十幾張作劇照就結束了。但新電影不同,「從陳懷恩、我的參與,電影劇照在視覺上的寬度打開了,有更多的可能性,包含了比較紀實的部分。」劉振祥的攝影方法源自紀實,他拍《戀戀風塵》也多以紀實的角度出發,「我想這也是這部電影要給的一個訊息。」
雖然是戲,但戲夢人生,《戀戀風塵》從生命裡找戲,劉振祥的攝影在戲中見真實,又在紀實中發現戲。台灣新電影力求變革,將鏡頭瞄準土地、貼近生活、宣揚寫實,試圖找尋不同的創作方法。《戀戀風塵》召集一群來自劇場的電影新人,卷進初出茅廬的劉振祥,紀實攝影的養成與《戀戀風塵》在影像中創造源自生命的戲劇能量不謀而合。鏡頭前後、戲劇裡外,都成為生命的副本,相互交錯。
工作跟生活、戲劇與寫實,在拍攝《戀戀風塵》的那幾個日子裡不斷交叉、相融。侯孝賢把戲劇拍得跟真實生活一樣,劉振祥把觀看的視角抽空,彷彿讓戲劇還原至寫實。戲裡頭,阿公陪著阿遠走下陡峭狹窄的石階,要送孫子啟程軍旅生涯。要回到起點拍第二顆,王晶文主動揹起年邁的李天祿,劉振祥拍下了這一瞬間。戲裡是往下走準備離家;戲外是往上走,回家了。一個翻面,戲回到了生活,但生活亦是戲的根源。又或阿遠騎腳踏車載著阿雲前往歡送會,突然迎來一場大雨,劇組停機,王晶文與辛樹芬在一旁等雨停。穿著戲服回到自己,劉振祥拍下兩人向外探頭等雨的當下,也是在等電影重新開始的時刻。戲與現實一線之隔,「邁開那一步就是戲,停在背後的是所有人的工作和生活。」
站對位置 找到現場
現實與戲劇模糊邊界,劉振祥的鏡頭穿梭在難分難捨的一體兩面之間,凝結對的瞬間就是魔幻時刻。對他而言,劇照師的身份像護身符,讓他可以自在移動,沒有既定拍攝內容,得自己發現;要尋找、創造自己的「現場」。
他說自己必須「站對位置」,敏感地預見將來之事。「可能有一種氛圍、躁動,必須聞到那個氣息,才會站對位置,不然就永遠在拍別人的電影。」劉振祥的用語並不饒口,質樸之間卻自帶玄機,不炫妙語卻多有奧秘。
《戀戀風塵》為人津津樂道的經典視覺——青梅竹馬沿著鐵路慢行,阿遠替她扛起米袋,阿雲替他背書包,劉振祥只拍了三個。「他們走過來我看到馬上拍了一張、第二張只剩大半身、第三張變成臉部特寫,沒了!還好當時我眼睛很好、對焦快,不然就拍不到了。」他看見了、找到了「現場」,為《戀戀風塵》提取了精神,為一部電影的找到精髓。照片洗出來,侯孝賢拿著照片去找李屏賓,告訴他:「這樣低角度也不錯啊!」
見他人之未能所見 創造現場
《戀戀風塵》殺青,像是過了暑假,劉振祥就投入了新聞攝影工作。解嚴了,台灣民主運動風起雲湧,他站上第一線、站在社會現場。埋首新聞界就是 20 年,同時持續拍攝雲門舞集、仍然沒有忘記劇場。一直到鍾孟宏的《停車》(2008),又把他帶回電影現場。鍾孟宏,也是劉振祥至今最頻繁合作的電影導演。
跟鍾孟宏合作,劉振祥感受到他被期待能看到導演沒看到的東西,找到戲裡沒有、但是跟戲相關的視覺。鍾孟宏監製的電影劇照也多由劉振祥操刀。他拍《大佛普拉斯》(2017)、《同學麥娜絲》(2020)都找到了「戲外的戲」。劉振祥開始熟讀劇本,先行掌握故事走向。《同學麥娜絲》談四個中年好友的人生跌宕,他知道要在四人都在的時候找畫面,劇組在農舍裡橫空蓋起一棟紙紮屋,為了降低起風吹動防風林的聲響披上綠色帆布。鏡頭之間,演員到外頭呼吸,看著不同方向。那一刻,劉振祥感應到了劇本之外、屬於他的現場。四個人,或站或倚,目光投向遠方並不交錯,揭示了好友們各自的生命走線,成為《同學麥娜絲》的主要視覺。《大佛普拉斯》拍卑微的小人物,窩囊的菜脯被惡老闆欺壓,老闆殺人滅口藏屍大佛。那天現場拍攝焊接佛頭,工人從佛身裡爬出露出頭來。戲拍完,劉振祥安排莊益增進佛身,比照工人的動作拍下一張菜脯爬在佛脖邊緣的照片。那也不是戲裡的,但戲確實說的是菜脯被老闆威脅,若不順從自己就是喪命被丟進佛像的人。在純粹地將劇照視為戲的紀錄,劉振祥找到了自己的現場,係為電影的複本,又是並行、師出同源卻相互補遺、提煉的另一文本。
幕前幕後、台上台下 開拓電影框外的時代影像
入行近 40 年,《戀戀風塵》問世 39 年後才盼來一本攝影集,起心動念自幾年前的攝影展。2022 年時逢臺灣新電影 40 週年,攝影家好友何經泰邀約劉振祥到自營的空間「好好基地」作展。回應瑞芳的地緣、空間由鐵路倉庫改造而成,劉振祥找出當時《戀戀風塵》的照片,在電影上映宣傳完畢、同名劇本書出版收錄少量影像後,「戀戀・好好——劉振祥攝影展」才促成劇照首次曝光 20 多張作品。展覽吸引了郝明義的注意,邀請劉振祥重新節選《戀戀風塵》的劇照、工作照,找來劉開為本書操刀設計。而劉開,當年也在《戀戀風塵》中客串了看板畫師一角。
找來劉開對劉振祥而言是首選也是驚喜。劉開收山十幾年不問風塵,這回為了重出江湖,也是帶著對電影的特殊情感。劉振祥從上千張照片中挑出 133 張,一半劇照、一半工作照,劉開將文章作為書的分水嶺,置於中間,切為前後兩部。前頭跟著戲走、後台跟著現場走。但既然戲劇與寫實已難分捨,影像中若非見著幕後人員,並不容易分別。《風塵前後》證實了劇照並不只能作為電影的附屬,更可能延伸為獨立的創作、自有其生命。
《風塵前後》記下了《戀戀風塵》,無論鏡頭之前、鏡頭之後,亦是整個時代的側寫。一部電影凝鍊集體經驗、匯流情感,影格輪轉都牽動生命記憶;一部書則作為一部電影甚是階段電影史的複本/副本。也為劉振祥私人生命史中,最關鍵的那一年,以影像為生活作註。(注1) ■
.封面照片:《戀戀風塵》工作照,紀錄開鏡日開工拜拜現場,攝於西門町紅樓戲院外。持香者為導演侯孝賢,其右後方為演員王晶文、辛樹芬。收錄於《風塵前後》一書。攝影、提供:劉振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