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從歸鄉的自我執著──專訪《鳳姐》導演邱新達
由新銳導演邱新達執導的電影《鳳姐》,將鏡頭對準繁華落盡的茶室女子群貌,娓娓訴說早年雛妓面對傳統與自由、認同與抵抗的成長故事。本片入選夏威夷國際影展亞洲新導演奈派克獎,並在 2024 高雄電影節放映後,一路霸榜觀眾票選排行榜冠軍至影展結束。
《鳳姐》由高宇蓁領銜主演並且擔任監製,挑大樑詮釋漂泊無依的性工作者,攜手金鐘獎最佳男配角黃冠智、段鈞豪、蔡嘉茵、麥語彤等人聯合出演,探討保守時代下的私娼產業。本期《放映週報》專訪導演邱新達,論及製作歷程、情慾尺度與故事隱喻,爬梳電影的創作脈絡。
作者印記:理解跟你不一樣的人
《鳳姐》是編劇王政卿(筆名:王奇)的半自傳故事。從邱新達還在美國南加大攻讀電影製作時,就閱讀過劇本。王政卿幼年有一位要好的鄰居姊姊,某一天忽然消失,大家都找不到她,眾人就謠傳其去從事性工作。於是就此為發想,撰寫出《鳳姐》的故事。
邱新達分享,無論是昔日導演短片作品《不完美的完美》(Imperfectly Complete,2021)講述跨性別者的追愛掙扎,或是優良劇本入選作品《在異鄉的母親》(2022)描繪為扶養幼子,隻身一人來臺工作的移工困境,自己鍾情於女性、社會小人物的故事。「《不完美的完美》是從跨性別的角度,讓大家知道主角內心的不安全感。《鳳姐》也一樣,用性工作者的角度去理解,就是去理解跟你不一樣的人。性向也好,職業也好,我的作品基本上都有這個母題。」因此當監製高宇蓁與劉楓棋詢問意願時,便一拍即合決定合作。
決定合作後,邱新達遂與王政卿調整劇本。原先是鳳姐(高宇蓁 飾)與小萱(麥語彤 飾)的雙線並行,但他們調整成以鳳姐作為主角。之所以時空背景設定在 80 年代到 90 年代,因為這是編劇所經歷的年代,好比人口販賣至日本,或是私娼寮的雛妓。
儘管現代性別意識不若從前保守,許多人都勇於在公開場合討論情慾,但因為故事涉及雛妓,導演認為:「它必須發生在那個年代才會合理」。阿鳳未成年就被賣到日本,她才會成為「鳳姐」。因此當她看到同為雛妓的小萱,會想要伸手救援。導演說:「這是一面鏡子,阿鳳看到她自己。她想到以前沒有拯救的自己,這讓她心裡面造成創傷,以致她不敢回家。」與其說阿鳳救了小萱,倒不如說是拯救自己。
時代背景:1997 年的妓權運動
《鳳姐》不全然是「事實」,卻是編劇所經歷的社會氛圍。劇中後半段,巧妙置入 1997 年發生真實新聞事件,也就是公娼制度的廢除。這亦帶出警察弟弟昱明(黃冠智 飾)後續的掃黃行動。
1997 年時,時任臺北市市長陳水扁,在臺北市議會諮詢時,被國民黨議員依北市府核發「妓女許可證」連珠炮發地質詢。這使得受辱的陳水扁決定廢娼,臺北市議會在沒有任何配套措施下,草率廢除「臺北市娼妓管理辦法」。同時針對私娼,大舉「強力掃黃」。128 戶公娼頓時失去工作與生計,在婦運團體與公娼們組成臺北市公娼自救會積極爭取下,市議會好不容易通過「緩衝兩年」,但陳水扁率領的市政府卻刻意拖延,更堅持不承認廢娼政策和廢娼程序犯的錯誤,在公開場合盡可能躲避與阻擋陳情者。期間過程共有三名公娼自殺,以及當年「台灣妓權運動」第一人官姐亦在 2006 年投海自盡。這段歷史揭示出,當時臺灣社會對於性工作者的歧視與排斥。
前製階段時,導演邱新達觀賞了《公娼啟示錄》(2001),這部由蔡崇隆執導的公娼運動紀錄片,捕捉了時代氛圍與娼妓心路歷程。因此儘管《鳳姐》在 2024 年上映,但故事裡的年代氛圍是真實的。當年抗議的公娼許多皆不敢露面,選擇頭套與墨鏡遮蔽,不敢被人發現,因此編劇根據他所見的親身經歷,將《鳳姐》描繪成那個年代的模樣。這也是劇情後段茶室產業沒落的緣由。團隊刻意做出 15 年前後的對比,可以看到後段生意慘淡,已無客人。當然,1997 年的金融海嘯連帶有影響,故事裡設定茶室老闆娘(蔡嘉茵 飾)有在進出股市,因此在遭逢股市崩盤以及政府掃黃後,為了賺錢,她選擇鋌而走險,花錢買雛妓來扭轉產業困境。
田調過程中,邱新達嘗試接觸茶室老闆娘,得知茶室文化在歷經阿扁掃黃之後,現在已是老人喝茶聊天的社交場域。團隊嘗試聯繫當年的娼妓,無奈她們都不願意受訪,很多人拒絕說以前的事情,導演感慨:「她們可能不想承認那段歷史,可能都已經擺脫那段歷史 。」因此,除了《公娼啟示錄》外,邱新達仰賴文獻、報章媒體以及影視作品去理解當年茶室工作者的生活處境。如《無言的山丘》(1992) 《藝伎回憶錄》(Memoirs of a Geisha,2005)、《盲山》 (2007)、《我賣身但不賣尊嚴》(Whore’s Glory,2011)、《軍中樂園》(2014)等作品。
尺度堅持:比起情慾,更重視情緒
儘管《鳳姐》以藏身茶室的私娼為劇情主線,卻沒有充斥大尺度的裸露情慾戲。邱新達表示,演員與監製事前都沒有設定限制,或是堅持不露,這是他身為導演的選擇:「作為男性創作者,我反而會特別小心這個部分。我不想要把性當作是噱頭或是賣點,吸引大家進戲院來看。」「一開始我在設計情緒動作,或者是裸露鏡頭的時候,我就知道我不想露,也不想要去呈現太不舒服的東西。」他認為《鳳姐》的創作核心是親情與回家。
阿鳳來到茶室服侍的首位客人,是年邁的日籍男子。導演認為這個「不舒服」是必要的,因為劇情是在呈現性工作者的專業,即便是你不想碰的人,還是要願意去做。導演說:「這是性工作者很值得我們尊重的地方。」
隨著訪談深入,導演說出低情慾、高情緒的處理方式,或許來自於保護心態:「我想要保護她們(性工作者),這是我的本能,就是我不想要裸露太多。」他接續坦承,這個保護,或許是個人對性的害羞:「作為觀眾我也會不忍於直視,我有點難想像看到我的女主角做這些事情。」因此相較於情慾,他更重視角色的情緒。
好比《鳳姐》最初版劇本,弟弟昱明沒有這麼反對性工作者。但導演考量必須建立角色的成長軸線,這樣昱明碰上鳳姐,才會衝撞價值觀。與此同時,昱明在設定上,象徵著大部分人的價值觀,因此他最後為姊姊捍衛說出:「她有去偷、有去搶嗎?」才會顯得充滿力量。因為他從一名歧視性工作者的人,變成幫忙說話的同理者。這也是導演希望觀眾在想法上的轉換。
除了角色情緒,團隊亦嘗試用美術與道具去堆疊氛圍。好比阿鳳被賣到日本的場景,運用葛飾北齋所繪的春宮圖〈章魚與海女〉,去彰顯女性對情慾的無從抵抗。以及茶室中計算接客數的茶葉罐,也是美術組的創意,發想至實際公娼館的統計小櫃,而後配合飲冰茶室改造。另外在《公娼啟示錄》一片,揭示出天花板是性工作者最常凝視的所在,常常會張貼海報,因此劇組也在阿鳳工作房的天花板,張貼歌手海報,是暗示她無法觸及的夢想,同時安排她離開茶室時撕去。以上種種設計,都是團隊所做的美術細節。
家庭命題:阿鳳的家
「家庭」是邱新達設定給《鳳姐》的命題。劇中的一幕,平哥(段鈞豪 飾)擁抱阿鳳、弟弟昱明擁抱女友,畫面巧妙運用剪輯錯位,讓他們隔空擁抱,表現出姐弟倆思念著彼此。導演說道:「我要表達的是,姐弟兩個人隔空有話。」阿鳳為了讓家裡好,才持續做茶室工作,直到最後一刻,信箱依舊擺放著投遞的生活費。
即便想家,阿鳳不敢回家,恐懼被發現性工作者身份。她只能寄錢,彌補想念與愧疚。導演解釋:「她都是在為這個家,她不知道這個家現在狀況如何,可是那顆心,10 幾年來都是一樣。」除了物理上的遠離,阿鳳更用「語言」去阻隔家庭。小時候階段,阿鳳對弟弟與祖母都是說台語。長大的阿鳳想隱瞞身份,都說國語。直到相認後,才切回台語。
邱新達進一步解釋電影裡的「家」。原生家庭,是阿鳳的第一個家;而飲冰茶室則是第二個家。阿鳳想回去第一個家,但她的心已經切斷,無從歸返。因此她在第二個家產生新的寄託與歸屬認同。然而,雛妓小萱的出現,造就阿鳳對飲冰茶室產生矛盾,觸發她想回去第一個家的渴望。無奈,她再也無法回家了。
然而,電影對照真實人生,家或許是邱新達的自我課題。儘管畢業於美國南加大電影研究所,並旅居洛杉磯,但作為「移民」,進入美國影視產業門檻較高。他以「Minority(比較弱勢的族群)」形容自己,更說甚至跟土生土長、講流利英語的「 Asian American(亞裔美國人)」相比也少了許多優勢。無獨有偶,他被講述無家者以及小人物奮鬥的《鳳姐》深深吸引,因此決心跨海返回家鄉執導拍攝。
拒絕貼標籤,同理心以待
訪談尾聲,邱新達坦露,希望《鳳姐》可以傳遞「不要給別人貼標籤」的理念。世人對於性工作者有太多的汙名與刻板想像,「你在說性工作者都是不想努力的,你為什麼不更多的去想一想,她們真的是這樣嗎?她們的經歷到底是什麼?你有去想過她們的家庭狀況是什麼?我們人都(太容易)不想思考,而傾向於不去思考 。」他認為,對於異己的他者,必須同理心對待。
另一點,他希望藉由文本表達「家人的接受」。儘管電影前段,奶奶反對阿鳳去臺北發展演藝事業,但她卻始終在家裡面,等待阿鳳回來。但是,阿鳳卻不願面對這項沈默的支持。其實她只要回家,奶奶絕對會雙手打開歡迎。這恰如導演回到臺灣,拍攝臺灣土地的故事。
家一直都在,離家從來就不等於離開。當因鄉愁產生依戀,那就回家吧。■
.封面照片:《鳳姐》導演邱新達;攝影/桑杉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