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願停在終結的風景:《春行》與死後的時間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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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02
  • 趙正媛

編按:2023 聖賽巴斯提安影展最佳導演獎肯定,並獲第 61 屆金馬獎最佳新導演、最佳男主角等兩項提名,王品文、彭紫惠作品《春行》敘述男子對妻子的思念,並要面對原先抗拒理解的家庭狀態,現於院線上映當中。本期《放映週報》刊載作者趙正媛評論一篇,以首尾兩處瀑布下的背影人物形象切入,透過電影敘事,觀察《春行》如何在看似尋常的臺灣男性印象描繪下,引出一條對「死後」狀態在影像中呈現的梳理。請見本篇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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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男人從假寐中醒覺之前,落入深淵的細小水流,首先點亮黑暗,接著,聲勢壯闊的瀑布,自綠林山壁奔流喧渡,我們的視線來自固定的遠景鏡位,加上水平橫向的取景,這是典型的自然風景框取形式,然而,有一個渺小的背影,瑟縮在瀑布下方的巨石間,讓人想起德國浪漫主義風景畫的背影人物(Rückenfigur)(注1)和荷索電影《玻璃精靈》(Herz aus Glas,1976)的開場段落,已然帶有以精神形象,取代寫實描摹的味道,但電影《春行》傳達了截然不同的態度——相較於遺世獨立的英雄角色,這個身影在超 16 影像中模糊不定,彷彿旋即將為周圍喧嘩的生命力吞沒。
 
雖然以藝術史的經典形象,來作為戲劇性的起點,本片講述的卻是十分尋常的故事:在瑞芳山區的小公寓裡,喜翔飾演的中年男子欽福,因過去做工傷到一腳,失去外出工作的能力,而由楊貴媚飾演的妻子秀緞撐起生計。失去主導地位、脆弱高自尊的中年男性,以及陀螺般忙進忙出,又疲於應付伴侶情緒的中年女性,都是臺灣影視熱衷刻畫的人物形象,電影的前 40 分鐘,也讓觀眾一一看見兩人日常的摩擦拉扯。正如在眾多固定長鏡頭中,當攝影機跟著欽福離開家,移動起來,不管目的為何,視野中甩下的是陰沉的山林,還是追在他身後叫喚的秀緞,都是他在權威崩塌之際,仍掙扎著主導生活步調的表態。但是,迫使他與攝影機一同停頓、回望的,仍是秀緞在畫外突來的驚呼或沈默。
 
原本走得好好的人,卻突然掉東西、失足,在電影和現實中都是危險訊號,未看相關介紹就入場的觀眾,想必也能有所預期。極遠景的漸暗夜色,將山林揉成一整片沉重的墨綠,壓在窄小漆白的公車站上,畫面中渺小的欽福在此停下,久久等候晚歸的秀緞,唯有看到人無事出現,攝影機和他才能再次動起來,再次走入通俗劇式的起伏收束。然後,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並不是早已預測的死亡時刻,而是欽福在秀緞死去後,喪失應對、無法動彈的姿態:梳妝鏡中的倒影,讓我們看見他癱坐床上伸長的腿,在秀緞的遺體身邊,完全停止動作,時間卻並未一起停止,上個鏡頭仍填滿室內的明亮晨光,切至下一刻即偏移,為影像覆上一層薄薄的陰影。
 
出於對死亡的否認,或抵抗自己持續存活的時間,欽福在房子面西的一側,用冷凍櫃保存秀緞的遺體。至此,我才真正理解全片保留膠卷黑邊的原因,也就是電影敘事和影像形式共構的自我指涉,誠如法國電影批評家巴贊從「木乃伊情結」導出的攝像寫實主義及本體論,有關影像媒介阻止腐朽、封存時間的本質,如何再製與現實相似的存在模型,無論最終成果是如何扭曲、虛幻。不過,在抵達「影像皆是已逝過去」的陳腐結論之前,總是先有「死亡」發生。我認為《春行》所欲商榷的寫實性,正是著眼在對死後狀態(posthumousness)的推想。
 
死後出現、死後發生(posthumous)的概念,作為一種時間維度,也包含餘生(afterlife)的意涵,凸顯生命和死亡的既存關聯,但在活著(live)和繼續存活(outlive)之間混融的曖昧地帶,時間彷彿發生錯誤、中斷,甚至受到破壞。片中令死後時間性變得可見的,首先是欽福側坐垂下頭的姿勢,從午後陰沈的客廳,再走上閣樓的神明廳,或是在無人嬉戲的公園,他的半張臉陷入黑影,疲憊與絕望的態度銘刻在他的身上,此身此地的之前與之後的時間亦在此交匯。
 
正當陰森感撲面而來,電影又再次令我意外,欽福坐在陰暗的神明廳,腦中閃回的卻是兒子婚禮的拜堂儀式。在這裡,不只是秀緞看似不合時宜的死亡,變成難以迴避的既成事實,同時也意味著他們在此之前,透過彆腳謊言、求神祭改,來阻止他們認知的「幸福」腐朽、封存傳統父系家庭幻影的努力,也都在此時正式崩潰。雖然觀眾老早能猜出兒子的同志身份,但某程度上,欽福和秀緞原本就處在一種死後狀態,而前半段通俗劇式的情節,那些甘苦過活、親切有禮的表面,實際上飽含對現實的深層否認與懸置。然而,欽福緊緊攢在手心的過去幻影,以及包圍著他的雙重死後時間,也使得他的話語、存活腳本,更徹底和其餘的世界分道揚鑣。


(圖/《春行》電影劇照;今日影像藝術有限公司提供) 

 
電影已經抹去多數台詞,剩下脫離語境、時空錯置的零碎對白,在冷凍櫃真相大白之後,欽福依然脫力不動、答非所問,抗拒著以集體性、規範性的方式,來重構生者和死者的社會關聯。因此,聯絡業者、挑選骨灰罈、守夜折蓮花的喪葬安頓,也都落到兒子和他的伴侶身上,欽福與他們的時間感也正式錯開。更精彩的是,電影在後半段轉向省略式的敘事,那些理當扞格交鋒的場景,都遺落在鏡頭之間,例如兒子初次發現遺體,還有欽福從禮廳帶走遺體之後,所有可預期的拉鋸、衝突正要開張,卻又在下個鏡頭直接熄火。生者和死者只是相對無言,一同停在隨時間消散的陰影中,沒有假設性的重生,也沒有挽回錯失時間的嘗試,加害與受害的指認不曾發生,更無人需要腆顏地自我辯解,可以說本片不完全否定通俗劇的邏輯,卻又巧妙繞開常見的躁進與盲點。

是故,我們僅是跟著欽福遲緩的身影,走過已經預期的情節種種,看向在身後響起的涓滴水窪、在遠方灰暖模糊的大海,以及在夜中暈散白光的隧道燈與湖上天鵝。這一系列死亡的意象,表達關於死亡的種種感覺,體現著始終流竄全片的死後時間性。直到送葬禮成,兒子向欽福遞出最後的和解訊號,而欽福只是交還祭改的衣服,於是,兒子和伴侶坐上機車,油門催動的聲音從遠至近,從畫外又進入畫內,追上雨中蹣跚的欽福,再背對著他快速遠離。聲響從震耳欲聾到飄散無蹤,再次確認死亡已成社會性的事實,故事就這樣來到實質的終結。
 
片末,當我看著欽福抱著骨灰罈來到瀑布,如同片頭一般背對鏡頭、響起口琴聲,但下一個鏡頭,兒子與伴侶卻在賣力做著生意,前者在自然風景中孤立、陰暗的身影,相對於後者人聲起落、填滿暖色光線的魚市一隅,我感覺欽福和他身處的瀑布景觀,變得更加抽象化,成為死後狀態的象徵或圖示,最終陷入黑暗的磁磚圖畫,也指向這個詮釋的成立。抽象化的死後,與質感豐盈的餘生,在此有了一體兩面的共生關係,換句話說,即使是承擔「繼續活著」的使命,毫無崩潰餘地的人,腦海中或也將存在一種標誌著死後時間的心理圖像。
 
另一方面,或許有觀眾會認為《春行》又是一部以家父長可見的崩潰為主旨的電影,而感到厭倦與不平。不過,我認為電影雖然點出傳統道德與情感機制的存在,卻始終不讓它有真正發作的機會,而是,只此一時,以一部電影的長度,在不可避免的反芻和哀悼開始之前,在眾多生存抉擇與行動中喊出暫停,至少先停下來,停在感受死亡與思考終結的時間裡。
 
.封面照片:《春行》電影劇照;今日影像藝術有限公司提供

趙正媛

鑽研紀錄片、實驗電影與電影理論。近期影評見於「放映週報」,不定時更新筆記於 Letterboxd (@nageeni)。nobidaku@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