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電影再如何辛苦,還不及母親困境的百分之一」──導演陳小娟,以《虎毒不》向社會提問

772
2024-11-30
  • 採訪
    何阿嵐
    馬曼容
  • 馬曼容
    何阿嵐

編按:釜山影展世界首映、入選 2024 東京影展「女性賦權單元」,並在 2024 金馬影展獲得亞洲電影奈派克獎,香港導演陳小娟第二部劇情長片《虎毒不》聚焦當代母職之苦,以電影感官呈現母親身心壓力,旁人自認善意,亦可能因缺乏同理而成傷人利刃。本期《放映週報》刊載陳小娟於東京影展進行之專訪一篇,文中深入談論身為母親之經驗如何啟發《虎毒不》之創作,並梳理社會對「母親」身份之不理解,如何造成巨大傷害。請見本篇專訪。

※※

陳小娟說,拍攝《虎毒不》來自她孩子出生後,身份轉變的啟發。

《虎毒不》環繞一位新手媽媽照顧孩子的經歷,心理掙扎為核心,沉浸式地引領觀眾進入產後抑鬱的深淵,在傳統價值觀的束縛下,「母親」往往被視為無私與偉大的象徵,然而現實卻常伴隨著難以言說的孤獨與壓力,陳小娟從細微處著手,看到放在「母親」這身份背後的無形枷鎖,直面母職的掙扎與社會上的不平,要讓觀眾經歷這些情境,重新審視我們對「母親」的理解與期待。

談善言憑其細膩而深刻的表演,捕捉了主角阿貞在產後內從希望到崩潰的情緒轉折,那種窒息到無法逃離的絕望感更大部分來至她的身邊人,丈夫在照顧嬰兒上的缺席,婆婆的責罵,無處容身的娘家,以至在職場上被排斥,一一將阿貞推向深淵。相比前作《淪落人》(2018)的童話色彩,《虎毒不》顯然走向另一個極端,嬰兒的哭聲貫穿全片,攝影機離不開阿貞的身影,只見她日漸蒼白的面孔,小娟說這種種設計都想令觀眾能在兩小時,親身感受作為母親的痛。

在東京影展期間,導演與我們分享她的創作初衷、角色設計、以及對女性在家庭與職場中掙扎處境的洞見。

※※

──我們從《虎毒不》創作源起開始談吧。為什麼片名是《虎毒不》?

陳小娟(以下簡稱陳):好多人問創作《虎毒不》是不是來自生活中的經歷。我想更大原因是自己身份上的轉變,看同一件事的視角轉變,從「未成為媽媽」和「成為了媽媽」後的理解會有不同,我對這種轉變感到驚訝,產生好多反省,例如以前看到小孩在街上哭哭鬧鬧,媽媽無法處理,想到應該是那位媽媽能力不夠吧。但到我成為媽媽後,遇上相同情況也會有處理不到的時候。這並非你個人問題,而是小朋友是一個個體。有了孩子時,雖然沒有真的好抑鬱、好抑鬱,但產後也偶爾會有情緒低落,意識到自己經常很不愉快,以前看新聞,總是無法理解父母為何能傷害自己小朋友,就如同網路上的留言批評,說:「你不懂教又為何要生小孩子,殺小孩的媽媽完全沒有人性」。而當你在孩子哭過,自己又在很抑鬱的狀態,全家人也無法處理時,也試過有很不好的念頭。

當時就覺得,自己和那些媽媽的距離只有一線之隔,原來一位普通媽媽都可以有這些念頭,視野突然就打開了,明白那群旁人眼中不能理解的媽媽。所以我覺得很需要寫出來,讓跟我以前有一樣想法的觀眾一同經歷。

一直以來,社會上對這群媽媽是不公平。男女平等,香港的女性似乎也得到平等待遇,女性可以出來工作,在家庭有不少話語權。但「媽媽」這個角色有不少盲點,大家會預設媽媽是很偉大,孩子需要媽媽,很多這些貌似很理所當然的想法,令媽媽逃不掉標籤,媽媽是要放棄事業?還是就算有全職工作,回家也要照顧孩子,像 second shift(第二份工作)一樣。但爸爸呢?除了工作之外,回到家孩子都未必需要他來照顧,照顧的責任都落在媽媽身上。這些事不僅衝擊了我,也讓我對此有全新的理解,當再回望身邊人,像是朋友,還有討論區上的留言,原來這是很多人都有的抱怨又無法排解的情況,不少媽媽的怨氣如果讓別人覺得你太多怨言,她們就會成為他人口中的了壞媽媽,但媽媽的怨氣也有來自為何伴侶不分擔,總要犧牲自己,這就是這部電影想觸及的面向。

關於片名,全句是「虎毒不食子」,在網上討論區看到關於媽媽傷害小朋友、殺孩子的新聞,留言都會有虎毒不吃兒這句話。以前會標籤她們,當連猛獸都不會殺自己孩子,為什麼一位十月懷胎的女性卻會?懷孕不是輕鬆的,過程充滿擔憂都好,一定是抱期望生下來,但為何會變成這樣?我希望用這個字眼來問為什麼,至於為何省略了「食子」,則是配合開放式的結局,也讓觀眾在看片前有一點好奇。


(圖/《虎毒不》電影劇照;Golden Scene 提供)

──你也是一位媽媽,除了從自己身上,應該為此做了不少田野調查?

陳:有呀,由身邊的朋友、討論區,直到定下演員後,也約了很多新生兒母親,只有幾個月孩子的媽媽,看她們如何照顧。為了要讓阿談(談善言)熟悉,她還試過過夜去照顧新生嬰兒,去了余香凝的家照顧了孩子一晚,我想余香凝那一晚也很開心。我們也找了很多婦科醫生、精神科醫生和心理顧問,讓演員去了解。看書之外,也有參考電影,但多數電影作品講到的情況都較為淺薄。

產後的情緒有很多種,最普遍的是嬰兒憂鬱症(Baby blue),然後也有產後焦慮、產後抑鬱,甚至產後精神分裂。精神分裂會幻想嬰兒撞邪,魔鬼附身,肚裡面有東西要剖開肚皮等,是很嚴重的情況,比較多還是 Baby blue、產後抑鬱,我們都有去研究,讓角色去到我們想要呈現的狀態。

──為什麼電影只描寫女主角與初生嬰兒出生後半年的時間?

陳:作為一位過來人,會覺得嬰兒出生後的第一年,是最不容易的, 他們不會講話,只能哭,他們的需求是可以令照顧者無法睡覺,就算你睡覺時也好像會有幻聽以為他們在哭。我們將電影定調為「沉浸式」的體驗,就算觀眾沒有孩子,也能因為看這部電影後可以沉浸式地體驗有了孩子之後的辛酸。不只希望能帶另一半來感受,也為正在思考要不要小朋友的觀眾提供體驗。

當連投資者、工作人員都問,嬰兒由頭到尾都哭,實在很煩人,但我想問的是為什麼一定要美化養育孩子的過程?所以我們不能拍得太美好,希望來看的觀眾也要有心理準備,這將會是兩小時的折磨。但是換個角度想,這兩小時的哭泣聲,也不及媽媽們要經歷的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

──不只是嬰兒的哭聲,連每一個環繞女主角身邊的角色所說的對白都很「哽耳」(令人聽得不舒服、難受),包括戲中的婆婆,從頭到尾都沒有一句好話,就算是小野(盧鎮業)飾演的丈夫,阿談的媽媽、朋友,說的安慰和好話,都是一種傷害。

陳:因為你能代入到阿談的感受。戲中的婆婆(丈夫的母親)比較功能性地描繪成丑角,但是每一個身邊的人,在寫的時候也是亦忠亦邪。每一個人,包括婆婆的出發點都不是壞心腸,她們只是相信自己對的,或者覺得自己在做正確的事,我想每個人都有份,而不只有一兩個角色在折磨阿談。當你是媽媽的時候,就算是好言相勸的話都會感到厭煩,因為你會聽到好多,但誰才是對的呢?為什麼沒有人相信我?已經八成時間為了 嬰兒的哭聲而煩,再加上這些話,是不中聽的。

媽媽討論區上的文字都很煩人,我不是要說他們的話是對是錯,但我希望觀眾能代入,當一位媽媽身體很疲累,也對自己的前途很焦慮,甚至對生孩子後,對身體上的變化感到很自卑時,再加上以上的說法,不管好聽不好聽都會令她很痛苦,我想將這份心理狀態呈現給觀眾。我寫的女主角也不是完美媽媽,有固執的一面,她的角色面對自尊、權力的鬥爭,社會上都期望嬰兒出生了後,每一個媽媽都能成為好媽媽,大家都怕無法做到「湊仔」(養兒)能手。因為養兒,女主角和家人都差點反目,最後還要因為奶量不夠而餵奶粉,令自己崩潰,最後一度防線都失手,要屈服,觀眾都可能覺得,要不是她那麼堅持,或許會輕鬆很多。但我也想藉此去問,如果家庭成員或身邊人都能放鬆一點去面對,會不會比較好呢?

──你寫劇本的時候沒有想放入一點點希望?

陳:電影的啟發點也來自一些悲劇事件,所以往這個方向寫,如果女主角能捱過難關,我怕會好像又浪漫化了母親的堅韌,怕觀眾覺得反正都可以捱過所以不用正視母親們的困難,所以我寧願讓觀眾想像到最壞的情況。劇本的前幾稿,更有殺嬰、坐牢等畫面,但這樣寫下去又覺得太慘。隨著我對這個劇本投放越來越多感情時,又覺得不用將角色描述得那麼絕望,雖然你們可能不會同意,但現在的版本其實是 open ending,留一個空間給大家想女主角之後會怎樣。

我心裡覺得,如果有 1,000 位媽媽入場看,假設有一位媽媽感到絕望,她也正在黑暗隧道裡掙扎中,但看到只有絕望的結局,絕不是我希望的事。我寧願被評論說我做得不夠純粹、不夠極端,留下少少空間給人思考,不一定只是絕路。我在開拍前先決定,要拍一些幻想片段,如果有媽媽觀眾也經歷如女主角的情景,當看到這些片段,都可以停一停想想。一切還是有希望的。

──戲中的丈夫不是沒有幫手......

陳:「幫手」(幫忙)這個字不對,兩夫妻應該是互相分擔責任的。


(圖/《虎毒不》電影劇照;Golden Scene 提供)

──是的,當你有距離去看女主角身邊人時,比如丈夫,你說他是不是一位很差勁的人,如果是像他的階層中,可能會做出更差勁的事,嫖妓賭錢,他似乎也不至於此,甚至在電影尾聲中,他和阿談說快要換新工作,會賺更多錢來養家,當然這不是阿談想要的溫柔。

陳:你有 1,000 種寫法,將男人寫成壞男人,作為人類的壞,作為父親、丈夫的不好,三者是有分別。如果我寫他又出軌又打妻子、欠債賭錢,那焦點就會變成為什麼女主角不離開這個男人,成為了女主角選擇的問題,這當然是值得去談論的話題,但我想將焦點回到育兒,作為父母性別上的分工,你說他不愛不關心家人嗎?又不是,更是孝順。如果要評分,他絕對是合格,但為何女主角依然很痛苦呢?這是我在田野調查時發現,痛苦的來源是她們想要的溫柔不是丈夫設想的溫柔,不是送手袋(包包),或去吃餐好的,而往往一位媽媽最需要的,其實是有一晚可以安心睡覺,不是只有丈夫能睡。在 casting 演員時,有一些演員會交出一個討厭的嘴臉,但小野能做到:「我就是覺得自己是做了對的事」的感覺,世界觀裡沒有爸爸要照顧小朋友,因為職責全都落在媽媽身上,爸爸只是負責賺錢,「我小時候都是媽媽照顧,有什麼問題?」小野給到了我這份感覺。

──看電影的時候,難免會有是對其他角色的描繪不太公平的感覺。

陳:我們當然都盡可能小心描繪太樣板或有功能性的角色,比如婆婆在養兒上與女主角在想法上有很大差別,但婆婆角色呈現的是與女主角育兒想法上的分歧,而不是想說所有婆婆都是壞人,丈夫的不分擔,也是想呈現一個社會上的觀察,而不是說所有丈夫都必然這樣。創作時有盡量希望令每個角色都有自己的原因,而不是抱著要故意醜化它們的方向。我絕不是要對女主角以外角色不公平。

──電影中的角色行為也會讓觀眾要去問,究竟平時我們怎樣去面對媽媽。戲中的結果,好像每個角色都把女主角推向懸崖邊?

陳:當好意不是媽媽最需要的東西,就算是好意,也會推向她去死,丈夫說將來要打本(提供資金)給你開麵包店,身邊還要多一個小朋友去照顧時,這些都可以成為折磨。

──為何決定由談善言做女主角?

陳:Casting 時,我們都很開放給已經成為媽媽,或者還未生孩子的演員來試鏡,不是因為做過媽媽就比較加分的,阿談是一位放得開的演員。正如剛剛說,一開始劇本還會有更憂鬱的情節,上法庭的情節,她在情緒部分都處理得很好,她的眼神可以由光到空洞,能掌握不同哭泣的演法,我們都怕太多哭的場面,但回想自己哭得最多,就是照顧 BB 時,可以說,和我媽媽過世時是同一個份量,說起來都很不可思議,小孩出生應該是高興的事,但那份痛苦和親人離世分別不大。

阿談在參與演出時,她的媽媽也過世,她很能夠理解不同痛楚,她也對什麼是母親有不少反思,她又給了不少新觀點,她說看這部電影時,相信觀眾也會想起自己媽媽,甚至解答到一些對媽媽的不解,為什麼媽媽常常都精神失常一樣,但爸爸就 so much fun;家庭分工上,爸爸和孩子的關係,只是負責玩,但媽媽就要打點家頭細務,又要照顧孩子是不是高了 1CM,去買新衣服,要吃什麼,阿談是完全能理解這些細節。另一個重要的原因是能夠變肥,因為很多女演員的身形無法變肥,雖然有很多媽媽的身體(懷孕後)很苗條,但我不想拍一個模特兒身形的媽媽,當孩子出生後,阿談的臉雖然不肥,但身形和手臂都有肥的,很感謝她的付出,增肥減肥都不容易。

──談談阿談怎樣準備這個角色?

陳:去年 11 月開始開拍前的準備,她大約九月已經增肥,介紹了些書和電影給她讀,到正式開始拍攝前,請來醫生,準媽媽和媽媽讓阿談去了解,她們都好好,更有些媽媽會脫下衣服,讓阿談看生了孩子後的身體, 每位母親因為生小朋友後,會出現不同的身體反應 ,敏感,疤痕都有,看著都膽戰心驚,也看了生孩子的片段,儘管一開始就沒有打算拍生產過程,但讓演員去了解生產過程能讓她有一個更完整的角色塑造。阿談都需要想像自己有了小孩,去理解,當然我也有教她如何抱小孩,最重要的是,她也能夠洞察到角色的痛苦。


(圖/《虎毒不》電影劇照;Golden Scene 提供)

──談談攝影的問題,你找來蘇偉鍵擔任,有一場戲印象很深刻,很多平移鏡頭 呈現夫妻間的爭吵,也利用置中特寫展現對母親身體的關注,你們如何選擇攝影風格。

陳:一開始就定下了攝影機要跟隨阿談走,盡量見到她,她以外的空間又要有多少呢,當壓迫越來越少時,空間就會越多。至於要不要分鏡的選擇,比如吵架場面,在圍讀時感到力量很足夠,就不想分鏡,斷開他們的情緒。

《虎毒不》已經是一個小眾,壓迫感很強的電影。還是想有視覺上有美感,不論光線構圖,蘇偉鍵其中一個提議是常常把女主角置中,我們選了一個 wide screen 的比例,一直把她放在中間,究竟什麼時候比較小,什麼時候比較大,都是選擇。攝影動是不是不動,都在現場上有不斷改動,重複同一種機位是不是有意義呢?不斷重複是因為要傳達疲累感,有變化的也是根據女主角情緒來變化。

──為什麼要設計男女主角在勞動階層?

陳:太富有,很多事是可以用錢解決,並非說有錢階級就沒有煩惱,但要表達出的矛盾就顯得更微妙,對觀眾而言要理解更困難,資源和選擇比較少的階層,好像父母只能是其中一方出去工作,主題上更為突出。為什麼他們在村屋呢?可能是村屋生活的人,在傳統價值觀上重男輕女,男主外女主內會很明顯。到女主角的職業,設定為在辦公室工作視覺上實在太乾淨,因此選擇麵包師的原因,也因為英文中有 Breadwinner(養家糊口的人) 和 Bun in the oven(直譯是麵包在烤箱裡,暗指懷孕的意思),我就拿了這兩個想法放進去。而且我很喜歡港式麵包,這是一個快將式微的行業,因此想記錄下來,這個行業是令人很累,但同時又可以讓人感到自豪的工作,但是這個社會卻又認為你做著一份低收入人工的的工作,戲中其中的痛苦是,丈夫說出了一句傷害她的話,原來你覺得我的工作「濕鳩」(香港粗口,意指事情不重要),原來你一直這樣看待我的工作。

我生小孩之後,還有很多人問我,會拍不拍電影,我很驚訝,來到東京影展,遇到的影人,他們都會問,我來到東京,那小朋友誰來照顧?為什麼還會有「媽媽去工作,誰來照顧孩子」,這些很微妙的地方,我是希望大家會去討論。當時我的反應是,為什麼你這樣去問我?對方反過來問,「為何不能?」我也無法解釋,但你會這樣問一位男性嗎?原來不理解的人,還是不理解。

──《虎毒不》是否是一部關於媽媽尊嚴的故事,體現了一位媽媽在家庭,個體的存在價值,她不斷要和身邊的狀況去鬥爭。

陳:戲中我將女主角的媽媽寫成一位典範媽媽,女主角是因為她的愛,她的犧牲而長大,作為女兒會感到幸福,但你不會想成為這樣的媽媽,連身邊人都覺得這才叫做媽媽。而英文片名「Montages of a Modern Motherhood」,有 Modern 這個字,因為我覺得有些新的困難是這一代的母親獨有的。因為她需要在上一代的母親形象,和現代女性自主的形象中不停碰撞找出自己。

──反過來問,是不是必需要把角色推到牆角捱打,讓她無法翻身?

陳:現實中媽媽面對的困境,不停地想爭取又會感到內疚。有法律保障下,都不會因為你大肚就將你革職, 但工作上晉升,人工(薪水)又是不是公平對待,我無法得知,因為沒有實質數據把握女性因為專心養兒,而放棄事業的人有多少,戲中關於工作的問題並沒有探討太深,而只是談基本權利,能否外出工作的問題。我們在創作時也討論過,為什麼女主角堅持找工作,阿談都問「停一停都可以呀」,理論上是可行,但為什麼停的是女性?就算工作低薪也好,也想要一份工作,為什麼一個家庭有了小朋友,男性都可以加薪升職,而女性有了小朋友是停職,甚至會失去工作?但你問我,我都沒有答案。

──一位媽媽有工作,是否需要可以有一陣子離開作為媽媽的身份,令自己舒服一點。

陳:對,上班比作為媽媽輕鬆多了,我當時生了小孩子之後,就 Covid 困在家中。而我的工作,當不是在片場拍攝時,就是寫作,在家中寫是相當折磨,因為不停被孩子打斷,只能躲在公司,但又感到對不起他,又怕會帶來病菌回家中,Covid 後開始了不同拍攝工作,在現場真是有大解放,很爽的。經歷過照顧小朋友,拍電影不算什麼了,今次算是拍得很辛苦的,經歷了 10 年來最冷的冬天,阿談又要更衣洗澡,電影拍了很多日出日落的時間,工作人員也覺得很煩悶,但以上的事,都要比照顧小朋友來得輕鬆。

──你還會拍下去嗎?

陳:一定,很希望能一年拍一部作品。

──以媽媽身份進入電影圈是怎樣的一回事,電影工業有沒有保障?

陳:當然沒有,這個圈是沒有保障的,對一位導演而言,就只有票房好才是保障,也不是簽了合約,專屬某一間電影公司,行內甚至傳出我不會再拍攝,香港有一個傳承計劃,是培養新導演,我是合乎資格,但沒有入選,到有一次遇到參與這個計劃的前輩,他對我說,還以為我不拍戲,每個人都說你不再拍了,所以不來找你。可能因為我(以前)不活躍社交媒體?這是很大打擊,去 After Party,很多人都問同一個問題,你還在這裡幹麼?不用照顧孩子嗎?行內人都是這樣想。到電影製作後期時,每當工作到接近夜深,工作人員都說,不如你回去照顧小朋友吧,但當時候其實是晚上 10 點,從觀塘回到元朗都已經 11 時了,孩子都睡了。


(圖/《虎毒不》導演陳小娟;Golden Scene 提供)

難道人生就只有照顧小孩,出來工作只是特殊情況?我是一個完整人類,有工作,有興趣,會想去跑步畫畫。人很多面向的,但我卻只能照顧小朋友,不是工作,就是照顧小孩。你不去照顧小孩,你去拍電影,就是壞媽媽,因為拍攝《虎毒不》時,我在外訂了酒店一個月,怕拍攝期間打擾到小孩,他也會打擾我,拍攝往往要拍到凌晨,那一定會吵醒他,家人是很諒解我的,但外人不理解。他們會說,難道你不掛念孩子嗎?假如是一位男性大導演,飛到美國拍攝,離開家人幾個月甚至半年,你會問同樣問題嗎?而且拍攝《虎毒不》時,孩子已經快四歲了,為什麼有必要捆綁女性與小孩,家庭為一體。

──以你的經驗,香港的社會環境是不是一個能幫助孕婦的地方?

陳:真的不足夠。移民潮雖然令學位和托兒所空缺多一點,但在我生小孩後,開始去了解香港有沒有什麼地方可以暫托服務時,發現原來需要你在驗孕時就要開始排隊,為什麼情況那麼誇張?尤其是聽過不少托兒所發生的可怕事,又性侵、又虐兒,大家都很小心選擇。香港雖然可以僱用傭外傭,但我自己碰到一位工人非常糟糕,又偷竊,對小朋友又不好,這些事都會讓人很累,而且,在家庭中,找工人、找托兒所又是誰來決定?都是媽媽。不知為何,爸爸會對這些事很容易放下戒心。

又比如生育後的產假,女性放假就算不是用來照顧小朋友,也需要來休息,男性獲得的產假又很少,最後是本未倒置地,媽媽必須將剩餘下來的假期都要去照顧孩子。是不是要清楚假期的意義是什麼呢。回到公司,當一位媽媽要餵奶,會不會有同事白眼,有太多不同問題,編劇時都要選擇。但最大的矛盾上還是:香港男女性別相對平等,所以這些「差一點點」的痛苦,大家就不會特別留意到,但那差一點點,卻是需要很多倍的努力才可以拉近距離。

──最後想請你談談,拍第二部時有什麼困難?因為今年大家都談到新導演開拍第二部的困難。

陳:之前不是有一個圖表表示新導演拍完首部後,距離第二部不知多少年,幸好當時《虎毒不》已經進入拍攝階段,不然我也是圖表中等待拍攝新作的導演。

事實是因為 Covid,大家都沒有工作,那時候怎可能開工,又要快測(快篩),又限聚令,怎樣拍電影?那三年空白了。至於為何距離上一部有一段日子,《虎毒不》是小眾題材,中間也有投資者有興趣,但依然對能否回本有點擔心。我又不想再低成本,不想拍戲都要對方壓低薪金來參與,工作人員都要過活,我有足夠的堅持以正常價錢如工作人員工作,又想過融資,但又會令拍攝進度變得慢,幸好最後找到獨立投資者才可以開拍,由落實拍攝到後製只是一年內的事,還去了電影節呢,我拍攝是很快的,希望投資者也能乾脆點,不要寫一份合約都要 3-4 個月,劇本也可以寫完一本。

這次的拍攝影響了我往後製作的方式,因為題材小眾,如果依然能回本,我想投資者都會有信心,原來陳小娟拍正向也可以,小眾題材也可。不敢奢望《虎毒不》可以有幾千萬港元票房,如果能有 1,000 萬?對參與的演員、工作人員,投資者有一個交代。
 
.封面照片:《虎毒不》電影劇照;Golden Scene 提供

馬曼容

筆名 Pony。1995 年生於台北,從事影像評論、採訪、專刊編輯等文字工作,並致力於香港影像與亞際文化研究。現任台灣影評人協會常務理事,並為合作社 Collective 成員;2019 年起於台北電影節工作至今,現為節目選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