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南方】尚未完全連結的環狀線──2024 南方影展實驗片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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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 吳梓安

編按:即將於 11 月登場的 2024 南方影展,日前公布入圍名單,「南方獎-全球華人影片競賽」共計入圍來自國際各地之 53 部作品。其中,實驗片單元包括來自香港、緬甸、美國等,共 8 部競賽作品。本期《放映週報》刊載當屆南方獎實驗片單元評審吳梓安專文評論一篇,由本屆入圍作品切入,觸碰到對實驗電影本身的觀察,也從入圍作品群像中,一窺南方影展 10 年的積累與未竟。請見本篇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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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這篇文章有點困難,既然勢必要討論實驗電影的定義與走向,那在之前,我想先說,影展徵件作為某種「領域展開」的場,是來自於投件的 pool。五月剛結束自己籌辦的影展(《目聶仔影展2:實驗・時態》, 本次初次辦理全球徵件),加上先前做過其他影展的實驗類國際徵件篩選,我發現實驗徵件的對象直接影響到候選作品的定義。南方影展的徵件 pool 很特別,至今已徵件全球「華人」或相關主題作品 10 年,必然有所累積。縱觀來看,作品的多樣性非常高,同樣地,其中有相當多的作品,會令我好奇為何投件者會投往實驗類,而非南方影展也具備的劇情、動畫、紀錄等類別。看到最後,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對「實驗」的品味太狹隘。

先前在南方影展的講座和朋友蘇育賢大聊「實驗電影」在現在的臺灣到底是什麼,他提出一個『其他類』的想法,我覺得很有意思。「其他」就是他者,一直以來,實驗電影的確是站在某種主體的對立面,不論是工業,工序,材質與概念等。而,取悅觀眾或取悅自己,一直是創作者與觀眾之間的詭辯,但相對的,實驗電影也有自己的主體跟脈絡,從所謂的西方脈絡開始,avant-garde、underground 到experimental,這些定義,其實都與不同的電影史與藝術史相接並行。這些脈絡,在北美或歐陸都有各自不同的發展,彼此亦會互相質疑,「非西方」的國家亦會由自身脈絡去承接或回應實驗電影這個「舶來品」,同為東亞的日韓等國,都藉由長期的引介,讓自身的實驗電影有很大的發展,而臺灣的 TIDF 亦承接了透過歷史爬梳,自我再發現/再發明的路線,不斷在影展場域創造跨界的可能。其他有實驗電影歷史與教育的國家,也總有新生代不斷用新的實驗挑戰影史上的各種祖師爺。

因此,如果用(多年未更新的)教科書對實驗電影的定義,來質疑誰實驗誰老套,我認為並不是一個很好的討論取徑。我希望先用觀察者的角色,去看一下這個「場」是怎麼構成,本文標題以交通上的「環狀線」做為概念,推想本次南方影展徵件 pool 中的不同節點,是如何透過國界與類型的雙重軌道連結,展開實驗電影的「腹地」的想像。以類型來說,偏向劇情、紀錄的作品佔了很大的數量,而當代藝術中流行許久的 essay film 也不在少數,舞蹈電影與實驗動畫亦有許多好作品在競爭範圍內。國界上,在「華人」的框架下,亦超越我們對「華」的想像,並可觀察出不同地區/國家關心的主題,與影像操作方法的偏好。我認為這些端點或許已建好車站,甚至已局部通車,但離全線通車甚至連結到腹地核心,仍有一點距離。


(圖/《海坐下來時沒有風》電影劇照;2024 南方影展提供)

以本屆入圍作品舉例,《Once Upon A Time There Was A Mom》(2023)這部來自緬甸的作品,是評審團一致認同的作品之一,該片除了以擬古的方式重寫神話與自身國家被迫消失的電影史,在材質與形式上皆有很大的完整性,更令人想到考克多《詩人之血》(Blood of a Poet,1932)的超現實主義浪漫。而南方影展常客劉行欣的新作《巛- - - 谷》(2022),在扎實的美國本格派實驗電影訓練為基礎,挑戰自我,發展出結合黑白正負片膠卷材質實驗與失憶主題的完整對應。香港陳巧真的《失去的部分》(2022),則是比較從紀錄片的光譜進行人物描寫,然而在音像語言上,相較其他偏紀錄片的作品,有更多破格的影像本體論的嘗試:醫療影像與她手持 DV 幻化出的人體影像動態,即便去掉敘事文本仍令人著迷。同樣來自香港的舞蹈電影專家葉奕蕾的《海坐下來時沒有風》(2022),則是以更個人的角度描繪自身病痛和記憶,雖然也是偏向紀錄端點,但舞蹈電影的調度與記憶的疊像,仍產生影像實驗的完整性。

臺灣作品中,林玟伶的《光打在我眼上》(2024),為新生代的膠卷創作者提出辯護。乍看有點陷入攝影與動態膠卷之間的論述而太過感性,但單就細微光影的變化和影像構成詩意,並展現自己的獨特性,也證明了以日記電影、家庭電影在臺灣創作中常見的實驗電影路線,仍有有推進到下個世代的可能。而雪克的《誰在寫歷史?》(2024),則是比較有經驗的藝術家,從歷史爬梳的工作中,以集體創作對影像產製進行工作流程的實驗,工作坊的形式呈現出一個世代的樣貌,由個人記憶折射出臺灣緩慢的民主前進。即便這個作品有某些要素受限於工作坊的工作方式,但影像上的劇場性也突破了歷史爬梳類型的窠臼,這種劇場性,也讓集體創作的方式有更細緻的銜接與轉化。同樣討論想像的共同體,王耀億的《我記得,我記得》則由電影史投射向個人,以暗房顯影場景中的表演製作散文電影,被催眠般的集體肢體回應著影迷被給予的記憶,帶來另一種趣味。


(圖/《誰在寫歷史?》電影劇照;2024 南方影展提供)

相對之下,本次辯論中也捨去了某些更貼近我個人愛好,但無法入選的作品,比方說某個來自印尼的 super8 短片,更龐克、更粗暴,並且一點也不完整;或是某個來自澳門的作品,用浮誇的視覺語言,表現澳門社會與地緣政治的氣氛。因為先前提到的完整性,在多數跨界作品比較之下,強敵眾多,影展資源考慮下必須割愛,但我會很樂意在另一個純實驗影展的脈絡下替他們放映。

評審過程是政治的,就像實驗電影的主體性一直不斷地被挑戰。但徵件作品當中呈現的各種端點,也不時看到「實驗」的蠱惑能量。我並不認為這些端點可以因此輕易橋接到實驗電影的脈絡,他們都只是實驗電影的一部分,因此,評審過程中,我們仔細地討論個別作品是否能有上述的實驗精神。實驗電影應有企圖轉化電影史和藝術史,並在機制之外保有個人創作的本質。作為一個「場」,實驗電影對我來說是一種創作者的庇護所。記得一個法國實驗影展的朋友跟我說過,「實驗電影的首映,不是在大影展的獨家全球放映,而是在你朋友家的地下室」。這個說法,強調實驗電影的社群性質與 amateur 的業餘者精神。amateur 在英語語境中指的不只是業餘,而更強調「愛好」的詞義。影像氾濫的年代,實驗精神的特色,依然向影像工業,或當代藝術在所謂的「電影轉向」後,越來越趨近專業分工和發包之工作流程挑戰。但是,對於愛好者來說,相信作品中對影像的愛,本身便是一觸即知,卻無法理性說明的某種能量。

這些作品都是個人劇組或朋友劇組,本次入選或沒有入選的作品中,很多都可以看到這種個人的,或一小群人的 DIY 精神。南方影展的實驗單元若是環狀線,這種精神應該是核心。貼近這個核心的外圍,環狀線連結邊緣,持續進擊,希望讓本來會直接放棄,認為看不懂的觀眾感到興趣,進而加入這個場,展開屬於我們自己的「實驗」場域。雖然目標宏大,我想南方影展過去 10 年的努力,已經有發展出一些端倪。


(圖/《Once Upon A Time There Was A Mom》電影劇照;2024 南方影展提供)

最近在立法院前的青鳥行動,聽到一個跨性別者的短講,大意是「臺灣就是跨性別,我們連身份證上的國家/性別都不是自己的」,令人動容。從性別認同光譜的角度來比擬實驗電影當下在臺灣的處境,讓我聯想到,環狀線上的這些端點,這些影片類別,其實跟性別認同的操演(perfromativity)有點像:在認同的光譜那端,相對地固著或流動、深刻認同某個傾向、想偶爾越線、或是停不下來一直跨線,應該都是不同的狀態。實驗電影的現在,在臺灣,或許就該如魍魎問景,用主客對應的方式編織出自己的認同。

儘管時間才可以說明,誰才會持續在實驗電影這塊很小的「場」中持續創作,但,我期望,影展能張開一個場,讓這些自認為實驗的創作者都可以被容納,並緩慢地爬梳出一同創造的「其他」,或是我們的實驗,影展的取捨,也希望能讓把實驗類當成是競爭者少的舞台、有點機會主義的創作者們,在被質疑的過程中,正視自己。而,創作者的想像力,總有一天,也會突破官方定義的疆界。
 
.封面照片:《巛- - - 谷》電影劇照;2024 南方影展提供

吳梓安

從事實驗電影的創作、推廣、研究與擴延。以Super 8和16mm膠卷的技法,拼貼異質的影像、聲音與文本進行創作,質問電影敘事與自我建構。畢業於台灣清華大學人文社會學系,紐約新學院(The New School)媒體研究所。作品呈現形式包括放映,展覽與表演。亦參與策劃各種實驗電影映演活動。曾以另一種影像記事名義活動,現以目聶映像文化與後照鏡名義分別呈現實驗電影的兩種面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