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倒流七十年,重覓天堂的殘渣:訪游靜新作《天堂春夢:二十世紀香港電影史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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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12
  • 採訪
    陳子雲
  • 陳子雲
  • 攝影
    Max Au

編按:現於國立中央大學任教的香港學者游靜,今年出版著作《天堂春夢:二十世紀香港電影史論》,將時間拉至上世紀 20 年代至 90 年代,由上海為始,從政治、經濟的現實背景,重尋香港電影的文化脈絡。本期《放映週報》專訪《天堂春夢:二十世紀香港電影史論》作者游靜,以本書研究內容為主題,請其分享研究的前提基礎、書寫方向,與香港做為一個多方角逐的場域,重新建立脈絡與論述,在當下時刻如何別具意義。請見本篇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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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來研究香港電影的專著中,有余慕雲開考究、拾遺香港電影史話先河;美國影評人、學者 David Bordwell 則從香港商業類型片提煉出「盡皆過火,盡是瘋狂」真言,至今未衰,並將其置入世界電影發展脈絡中思考。而香港學者游靜的新書《天堂春夢:二十世紀香港電影史論》切入 70 多年,由民國時期上海的女性電影起,到冷戰時期香港左右派電影角力,70 年代風行全球深遠的李小龍,到 90 年代盛世開到荼靡的無厘頭喜劇,一一專門論述。

然而,游靜更加著眼於一種大時代、大論述下長期被忽視的「殘渣」,鮮有人知曉和關注;香港是座不斷變化也變得太快的城,也無人惜從教墜。在長達 20 年的研究與搜集資料中,她為香港電影重覓了怎樣的殘渣?而這 20 年間香港變化之大,她也幾度往返臺、港兩地,書籍、影碟等資料搬來搬去;時、地、人易位,又為此書面世增添一份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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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序文提到,此書研究橫跨 20 年,可否分享在漫長的研究和教學生涯中,有哪些事件出現、電影史人物的重探,頗影響你的研究?

游靜(以下簡稱游):過去 20 多年來,香港電影資料館對香港電影史、電影公司及影人的研究及出版,為此書的論述與書寫作了最重要的鋪墊,尤其是《香港影人口述歷史叢書之一:南來香港》(2000)、《香港影人口述歷史叢書之二:理想年代》(2002)、《李晨風──評論.導演筆記》(2004)、《有生之年──易文年記》(2009)、《我為人人 中聯的時代印記》(2011)、《文藝任務 新聯求索》(2011)、《香港影片大全第一卷增訂本(1914-1941)》(2020)等專書出版,及相關的專題放映活動。

透過細讀這些重新整理的歷史資料,與電影作品互讀,有一種貼近當時香港社會、從影人主體視角出發經歷、切身感受的「現場感」,大大豐富並深化了我對香港電影製作脈絡的認知與想像,也可見影人在不同歷史階段經歷的香港社會之間的異同與演變,從而協助我問題化今天很多對香港歷史和文化身分理所當然的論述。

──就香港電影的研究,香港本地如余慕雲、外國學者如 David Bordwell 都有專著論述,相比較下,你覺得《天堂春夢》是站在何種角度、位置去回望 20 世紀的香港電影?《天堂春夢》帶出了甚麼不一樣的角度?

游:與過去絕大部分研究者、論者不同,《天堂春夢》企圖整理自 20 年代上海,至 30、40 年代香港電影的傳承、變異關係,並探索香港電影發展史的不同階段至 20 世紀末。我並不像西方不少學者,偏愛 70、80 年代及以後的香港電影,尤其邵氏或功夫片;我也不是一個只側重香港「老電影」的電影歷史學家。此書不是要建立通史式的敘述,而是透過它論述的時長,窺探整個 20 世紀香港電影中對「香港」這符號再現、主體認同、感知位置與欲望的建構,如何回應當時的社會。

從中可見「香港」作為貼近中國、受殖民管治的華人現代社會的歷史限制與可能,及影人與作品在這脈絡下的兼收並蓄、挪用與轉化。

──你長久研究及創作方向主題都包括性別角度,這是否與書中各章皆有一定比例探討女性及陽剛、陰柔氣質的內容有關?

游:性別研究一直是世界電影研究中最重要的研究方向之一。中國電影與其他地區的電影其中一個最大差異,也在性與性別關係的呈現上。作為欲望工場,全世界的商業電影都會把社會政經議題,移置於性/別敘事上,香港電影也不例外。一如書中第一章所述,中國(及香港)電影中可見對女性,或性別氣質的大量生產、重點呈現,到頭來並非關於性別。

──《天堂春夢》中英書名,皆有一種情欲的氣息,你覺得以情欲和性別去看電影史,是一個怎樣的書寫策略?

游:書名指涉的是在書中重點討論的電影,1947 年與 1951 年的兩部《天堂春夢》,從而勾勒出上海與香港電影的關係;國、粵片的互動等,當然也借喻上世紀香港曾經作為不少人的天堂;香港(電影工業)曾經的輝煌,未嘗不可看成春夢一場,等等。

如前述,電影──尤其是商業電影──的本質幾近必然是關於欲望的,而香港也曾經是華語電影世界中唯一的情色電影製作中心;這些都不是我刻意選擇的書寫策略。反而,全書的書寫策略,其實是以殖民現代性的進路去重讀香港電影史,而香港的殖民現代性,是糅合了對階級、冷戰/反共、香港本土性、性與性別的打造。

──書中最令我留意的是研究侶倫及《蓬門碧玉》時所提出的「殘渣」論述,可否分享這個論述如何成形,「殘渣」在香港電影史的大敘事中發揮甚麼作用?

游:好問題。其實這本書也可命名「天堂的殘渣」。20 世紀的香港,是一個不斷以驚人速度,被迫向「前」衝的社會,這樣的社會愈發製造及留下大量跟不上社會步伐的,人的感情與欲望,這些都成為歷史的殘渣。書中的每一章,可以說都是在企圖提問,電影中可見怎麼樣的歷史變遷,在製造怎麼樣的殘渣。有些殘渣更是大半個世紀揮之不去,一直成為社會步伐早已厭惡、但卻總是甩不掉的殘餘物,如「粵語殘片」。

──書中探討不少電影呈現的女性形象,在不同時代下與國族敘事的張力,你覺得哪一段時期的女性形象,最為你帶來研究上的振奮,或者深思?

游:書中第三章論及一些上世紀二戰前後,30 年代末及 40 年代的電影中,有不少相當出位的女性角色,有些由白燕主演;這些角色與 50 年代中期以後,粵語片中白燕被定型為「不幸婦女」、「賢妻良母」的典型迥異,可見戰後香港在難民暴漲的過程中,對性/別想像也經歷了重大變化。


(圖/從 20 至 90 年代,游靜重訪香港電影 70 年面貌,也試為系譜舊說增添新解;攝影/Max Au)

──香港在 20 世紀的不同時代,其電影都像一種多方勢力角逐的場域。羅卡近作《聲影路》亦提到許多他成長於冷戰時期香港的青春,你在不同的時間與地方研究香港電影史時,心境與思考的角度會否有變化?

游:也是好問題。卡叔成長於 50、60 年代,親身體驗了香港處於美蘇(中)冷戰高峰時期,本身也經歷了被港英政府監控限制、從右逐漸靠近左的自我反思歷程。我 10 多年前與卡叔做了一次訪談,是我第一次聽到卡叔論述個人成長與地緣政治的關係,對我影響很大。當時尤其感悟於香港雖作為冷戰右派陣營資本主義(即所謂自由世界)櫥窗,但由於其與中國唇亡齒寒的關係,英國為了維持自身利益,小心翼翼不容許左右對壘白熱化,同時以左右勢力互相制衡來方便管治,也是在這樣的一種特殊的港英殖民環境下,讓文人影人在多元的政治光譜中享有一定的探索、變化及流動空間,為華語世界中獨有。

這是 50 至 70 年代的文化脈絡,對我理解及書寫本書中的第三至六章甚有助益。至我成長的 80 年代,回歸焦慮加上 80 年代末的時局變化,及港英政府適時配合的(新)自由化政策,使香港社會意識被全盤收編,這個脈絡有助於重新思考及解讀香港電影新浪潮的冒現。最後,過去幾年香港社會經歷的變化、與國家及「西方」世界的關係被急速重塑、人身自由被疫情重新定位,這些都成為在定稿階段,頭上不斷變色的風景。

──你提到研究電影是了解自己出生前的家的重要途徑,當中會否有承先啟後的部份?如愈了解過去,同時對當下的境況有新的體會?

游:此書確實有追溯與重構一些久被忽視的、香港電影系譜的意思,如上海武術片與香港功夫片;上海左翼、香港左翼與新浪潮;民國(曾經)遼濶的政治文化與情色再現光譜南來香港;華南文化、粵語片與無厘頭等,不過文化承傳與轉化,不一定是一種有意識的「承先啓後」,也可以是詹明信所言,一種「政治無意識」。愈了解過去的複雜及社會現象的構成,對當下經常簡易的二分,自然有不一樣的理解。

──《天堂春夢》橫跨 80 年,你一開始也是從影評出身,有沒有哪段時期的電影,你研究的發現與當年影評圈的反應相比大異其趣?

游:本書重點研究的幾位「作者」及電影潮流,如李小龍、李翰祥、香港新浪潮、無厘頭,都有提出與既有論述方向不太一樣的問題、觀點。如,李小龍的曇花一現與港英殖民的關係在哪?李翰祥的風月片是犬儒的妥協?香港新浪潮為什麼這樣執迷於「越南」這個意象,隱喻意涵為何?無厘頭是對歷史的逃避,還是介入?

──如果要你回想開始本書研究的那一天,哪一個人、事、物最令你印象深刻?而成書那時,你最深刻的景像又是甚麼?

游:哈哈,成書時只有一個想法:請讓我好好睡一覺吧。我把話說完了。終於可以不用把一箱箱書、影印、影碟繼續搬來搬去、寄來寄去。不用再每一次都被航空公司因行李超重罰款。當然,語音未落,立即就看到諸多紕漏、前言不對後語、資料還需要進一步斟校,等等。

開始相關研究至少已經是 10 多 20 年前,這 20 年來,協助分擔我的工作,幫忙搜尋資料、反覆翻查校對的學生們,他們提供的義務勞動、感情支援,不論我們在世界何地,時差多少,仍然賜我堅持的能量,這些年輕(有的已步入中年)朋友的背後參與,對此書的生成攸關重要。在當下全球面臨政治失語、人文學術淪為新自由主義裝飾品的年代,在香港進入另一個階段的時刻,只要我們有足夠的努力及認真,尚有大量沒開展的工作,沒問夠的問題。

如何向歷史資源努力學習,持守及開拓不為潮流而生的知識生產,從而重新認識我們如何走來,認識來路揭示的多重可能性,我希望是此書能夠給年輕及不太年輕的朋友們傳遞的訊息。
 
.封面照片:《天堂春夢:二十世紀香港電影史論》作者游靜;攝影/Max Au

陳子雲

記者、影評人,有FB專頁「InsKin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