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北影】匈牙利新浪潮,或後革命電影世代

編按:2024 台北電影節「焦點城市: 布達佩斯」單元,重探 1960 年代匈牙利新浪潮,選映多部經典作品,為臺灣影迷補上少為人知的影史浪潮一頁。本期《放映週報》刊載作者趙正媛專題評論一篇,細緻梳理本次影展聚焦之匈牙利新浪潮,從 1956 年匈牙利革命,卡達爾政權登台、1958 年貝拉巴拉茲製片廠成立等事件切入;細察其時創作者的群體表現,如何在其獨特的政經背景下散發創作光采。請見本篇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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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 年台北電影節的「焦點城市」單元,聚焦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收入多部製作於匈牙利共產政權時期,貝拉巴拉茲製片廠(Balázs Béla Studio,以下簡稱 BBS)(注1)
該片廠以 20 世紀初期的匈牙利電影理論家「Béla Balázs」的名字來命名。僅於此處不用英文的姓名寫法,而採取匈牙利原文姓氏在前、名字在後的寫法,以利讀者日後查詢該片廠的資訊。
不過,我認為在直接進入作品前,有一個重要的前提:「在匈牙利,沒有不准拍的題材,只有不准說的觀點。」(注2)
引文出自匈牙利裔英國作家 Tibor Fischer 所下的評語,他認為匈牙利在 1956 年革命之後,具有十分開放的創作環境,雖然仍然有些主題,如納粹支持的匈牙利箭十字黨(NYKP)的歷史,比較不受當局歡迎。在電影產業亦是如此,少數作品仍會被禁演,或重新剪輯後上映,如《導演流浪指南》編劇之一的 Ferenc Kósa 的長片《Ten Thousand Days》在 1965 年完成後馬上受到禁演,直到當局重剪全片,1967 才以新版本上映。Tibor Fischer, “Budapest boom: Tibor Fischer enjoys George Szirtes's timely collection of the best writing from Hungary, Leopard V.” The Guardian Book Review (1 May 2004): 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04/may/01/featuresreviews.guardianreview19
這和布達佩斯是否真為「小巴黎」無關,而所謂的「新浪潮」也是基於面向西方的宣傳和概括目的。然而,常見將匈牙利電影和西方藝術電影典範進行類比,甚而放入壓迫與抵抗的二元框架,都難以說明,相較於波蘭、羅馬尼亞、捷克斯洛伐克的製作環境,匈牙利電影何以看似無所禁忌,實則直接涉及周圍的政治與社會動盪,亦受不斷轉型重組的電影產業,和執政者的文化政策影響。基於上述考慮,本文將把「匈牙利新浪潮」的討論,放回匈牙利 60 年代的政治與文化脈絡,闡述作品內部的美學之餘,試圖呈現電影外部的事件及產製背景。
電影學院與 1956 年革命
首先,一個較少被提及的參照點,即是這群跨世代影人共同的學院背景:自巴拉茲和同儕於 1946 年,在演藝學院成立電影導演部門,幾年間更新增電影攝影部門,並改名為布達佩斯電影藝術和戲劇學院(SZFE)以來,不斷擴張、改良的電影製作學科,逐漸發展為匈牙利重要的藝文教育體系之一。伊斯特凡.沙寶曾提及自己於 1956 年,在 600 取 10 的激烈競爭中獲得入學資格。收到通知不久,他與其他同屆錄取的同學,如導演尤迪特.艾萊克(Judit Elek)和胡薩里克,相約在咖啡館見面,而他們向彼此許下諾言:在電影製作中團結一致、互相協助,拒絕瀰漫在產業裡的「狼性」心態(注3)
參考 John Cunningham, “Growing Up, Film School and 1956.” The Cinema of ISTVÁN SZABÓ: Visions of Europe. Wallflower Press, 2014: pp. 16-17.。
負責指導這群日後自稱為「小組」(the Group)的人,即是時任系主任的資深導演費利克斯.馬里亞(Félix Máriássy)。在幾年後的訪談中,時常可見他們提及馬里亞豐富的文學電影知識,和作為導演的實務經驗,並且從不強加個人觀點,更鼓勵學生共同創作、自由探索的教學態度,如何影響小組成員日後的的工作邏輯(注4)
Cunningham 注意到沙寶曾在 1991 年的電影《遇見維納斯》(Meeting Venus)放入馬利亞的照片和模仿場景,來向其致敬。好玩的是,沙寶在 2007 年匈牙利電影週(Filmszemle)獲終身成就獎時,感言甚至只有兩個字:「Félix Máriássy」。同注 3。
可參考在匈牙利國家電影中心 Youtube 上的這個片段。Nemzeti Filmintézet – Filmarchívum, “Budapesti tavasz (Máriássy Félix, 1955, részlet).” Youtube.com. Link: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7gjpDbtCM2Y。
當「小組」正要投入五年緊湊的專業訓練,同年十月,卻爆發了後世稱作「1956 年匈牙利革命」(注6)
又稱「1956 年匈牙利起義」,稍早在波蘭十月革命成為導火線,眾多學生、工人紛紛投入抗議,拆毀史達林銅像、批判信奉史達林主義的拉柯西(Rákosi Mátyás)政權,接連引發秘密警察對學生開槍、蘇聯坦克駛入布達佩斯,而匈牙利軍人則加入學生,協助反擊蘇軍的多重混亂局面。然而改革並未就此發生,在數日的軍事鎮壓之後,親蘇的卡達爾出任總理,開始清算支持改革的官員、運動者及知識份子。詳細可參考Rian Chen/馬札爾平行故事,〈10 月 23 日,匈牙利人永難忘記的一天:鐵幕後的起義,1956 年匈牙利革命〉,《換日線Crossing》網站(2018 年 10 月 22 日),連結:https://crossing.cw.com.tw/article/10822。
即便如此,參與抗爭的學生並未就此逃亡海外,他們不捨放棄辛苦經營的學業,幾乎都留了下來。較為年長的影人,如桑多爾.薩拉(Sándor Sára)和伊斯特凡.嘉爾(István Gaál)革命隔年便從學院畢業,「小組」則是 1961 年才離開學院(注7)
Nagy Ádám, “A peremvidék kavalkádja A Balázs Béla Stúdió vázlatos története és irányzatai.” Filmtett - Erdélyi Filmes Portál (3 March 2010). Link: https://filmtett.ro/cikk/a-balazs-bela-studio-vazlatos-tortenete-es-iranyzatai。

在時間上劃出切口
橫向位移的全景長鏡頭,大片敞開的水鄉天際線之間,成群結隊的少年少女,輕盈自信地移動奔走,用無止盡的遊戲和玩笑話,掩飾內在的迷惘,和難以捉摸的人際界線。伊斯特凡.嘉爾的首部長片《青春暗流》(Current,1964)是如此以比例精準的構圖和運鏡,來打造恣意穿行的空間感,和此起彼落的動態。直到中斷青春頌歌的事件發生:一位少年失去蹤影,任人揮灑的地景頓時變成不安的來源,無所不見卻也一無所見。首次出現的主觀鏡頭,讓觀眾注意到水面下的混濁不清,攝影機運動亦不再絲滑,不同焦距的鏡頭頓挫,放大河岸上無助的孩子,他們之間也流轉起猜忌的目光。
一件事件發生,時間與記憶彷彿就此斷裂,有了先後、新舊之別,失蹤少年的形象也因「缺席」,而從模糊的群體中脫離出來。在這裡,事件作為敘事和形式上的切口,電影幾乎略而不談意外本身,反而聚焦在人們的反應,和就此展開對自我、他人和世界的思索過程。例如,透過專攻數理的拉齊(Laci),和熱衷藝術的琉亞(Luja)之間的辯論,我們看見面對劇變的兩種思路:拉齊提出以社會責任和邏輯論斷的封閉史觀,某程度影射當局急於用「國家大義」為革命定調的修辭。與之相對,琉亞以素描來比喻,在線與線的交疊中,緩慢、重複卻更有意義,逐漸迫近真實圖像的紀念形式。此時他們身後的窗外景色,是稻草堆間執鋤勞動的人,回歸古典農民的形象,充滿言外之意(注8)
窗景的構圖參考的是,15 世紀荷蘭手抄本畫家林堡(Limburg)兄弟《貝里公爵的豪華時禱書》(Les Très Riches Heures du duc de Berry)中的六月秋收畫,嘉爾以農民的生產對照自己製作電影時的手工藝過程。參考Bakos Gábor, “Gaál István – A kézműves képíró.” Nemzeti Filmintézet. Hu. (4 October 2023) Link: https://nfi.hu/filmarchivum/hirek-1/gaal-istvan-a-kezmuves-kepiro.html。
另外,片中一組分段運鏡,穿插於拉齊在房裡沈思的側臉特寫之間,鏡頭掃過英國雕塑家亨利摩爾(Henri More)、立體主義畫家保羅克利(Paul Klee)的作品相片和複製畫,帶出藝術物件組成的象徵形式,也反映拉齊並非單純遵從主流價值,而是擁有多種觀點的年輕思維(注9)
嘉爾提到自己曾在威尼斯的古根漢美術館參觀時,拍下摩爾雕塑的相片帶回匈牙利,但若他在 1963 年的匈牙利,也就是拍片時,說出這些藝術家的名字,很有可能會被片廠解雇,這在當時是非常大膽創新的行為。Pintér Judit, “Ember ne félj a haláltól!” Beszélgetés Gaál Istvánnal. Metropolis, 2005. p. 61.。
如同他們經歷了生命的轉捩點,驅車離開童年鄉村,前往大城市布達佩斯的結局,這群青年電影創作者自學院畢業後,亦乘上社會轉向開放的浪潮。事實上,自 1959 年首次特赦以來,卡達爾政權便逐步放寬社會控制,提出對外開放的經濟計畫,更顯示其試著提升物質生活,來提高大眾對當局的敬意,進而導向更加消費主義、虛無主義的社會觀感,以及「去政治化」的公共環境(注10)
1959 年是首次大赦,之後 1960 年再出現一次規模更大的特赦,至 1962 年政府通過決議,全面釋放在革命佔主導性地位的工運知識份子,並將過去施加了多項錯誤政策、大失人心的前任領導拉柯西驅逐出境。John Cunningham, Hungarian Cinema: From Coffee House to Multiplex. Wallflower Press, 2004. pp. 93-94。
同注 10,95-96。
卡達爾的立場是,只要不直接觸及對當局的檢討,過去的「路線錯誤」都可供檢討,這也是沙寶得以在《我的千面老爸》(Father,1966)中,觸碰多項禁忌題材的原因:不停捏造父親身份的幻想故事,作為自我膨脹的養分,來取代現實的空缺,最終導向對權威的盲目推崇,實則源自戰爭的暴力歷史(注12)
事實上,若攤開新浪潮世代導演的年表,會發現他們均於二次大戰爆發前出生,並在日後無數危機中倖存長大。如最年長的楊秋曾在二戰從軍,戰後短暫成為戰俘;年幼的沙寶具有猶太背景,隨家人藏身在友人的閣樓;艾萊克則是在逃難和猶太隔離區中度過童年。無論是否牽涉自傳經歷,戰爭、軍隊、屠殺與倖存的故事,都成為他們日後電影的重要主題。
沙寶曾提到自己的小學裡,就有將近六成的同學是沒有父親的,所以「無父」並非只是個人生命問題,而是他觀察到在整個社會中出現的國家級現象。同注 10,頁 99。
然後,幾乎是刻意的轉移話題,電影完全不提革命如何走入尾聲,卻以更為浩大激昂的幻想場景,來無盡延長民族解放的光明幻象:人們跟隨父親,推動在山林間停放的路面電車,推車的人愈多,跑動速度就愈快,如同從戰爭廢墟中重啟現代社會的象徵。車上也出現童年時期的主角,時空錯置地加入正義的夥伴,期許人民的團結與重建得以解救所有受苦之人。不同於前段高舉史達林頭像的行軍典禮,人群簇擁著畫面中心的電車和英雄,堆滿笑容與揮舞雙手,如同一種力氣用滿、全心全意的快樂,以絕對的明亮填滿所有諷刺可能藏身的孔隙。

今日回過頭看,如此男性中心的歷史觀點,不免留下許多可疑之處。有趣的是,相較於主角不停出入現實、戲仿間諜片的浮誇幻想,一段女學生安妮的獨白特別動人,沒有多餘的裝飾圖示,畫面裡僅有她走在河岸的身影,喃喃傾訴自己的父親死於集中營,使她長年對猶太人、受壓迫者標籤的無所適從,直到今日才有找回自我的決心。本片一反當時常見的反法西斯敘事,比起強調苦大仇深的歷史,更強調戰後匈牙利猶太人的心理危機。安妮如此乾脆清澈的心聲,不僅一時中斷主角的虛妄,再者,她也說中主角始終不敢面對的現實:他最大的恐懼是被人發現,他和他的家人都是猶太人,那位被他神格化的父親,也很可能是因此喪命(注14)
儘管片中沒有明確表示,但可從父親的遺物和主角的行為線索,來得到這個推論。可參考 Joshua Hirsch, “István Szabó: Problems in the Narration of Holocaust Memory,” Journal of Film and Video, No. 51(1999): pp. 3–21.。
《我的千面老爸》有太多值得細細品味的段落,熟悉藝術電影的觀眾,也能馬上辨認出法國新浪潮,特別是楚浮的《四百擊》(The 400 Blows,1959)、《夏日之戀》(Jules and Jim,1962),還有雷奈《廣島之戀》(Hiroshima Mon Amour,1959)的影響。這裡要再次提及電影學院的特殊性,根據讀到的資料可知,學院被視為文化菁英的教育機構,對文藝的態度十分開放,學生也是國民裡最有資源,最可能接觸到歐洲各地新片的群體(注15)
同注 3,頁 21-22。
簡單舉例,嘉爾年輕時曾獲義大利政府的獎學金,去羅馬進修一段時間。沙寶則多次到倫敦、巴黎、布拉格、華沙或莫斯科參展,楊秋在 70 年代更於匈牙利和義大利兩地定居往返。
再者,藉由這次焦點城市單元的策劃,我才明確注意到匈牙利新浪潮世代,一方面具有共同對歷史和道德責任的反思傾向,更具體而言,他們探索匈牙利不同時代的歷史,是為了暴露主流敘事的盲點,而不是迴避當前的政治情形。另一方面,這些電影在敘事結構、場面調度和運鏡處理上,意外地有不少雷同之處,彷彿隱約存在一種命題作文的基本格式,而我感覺這不僅是由於他們多以同一群人組成劇組,像桑多爾.薩拉(Sándor Sára)擔任了多部電影的攝影師。
例如,比起清楚的語言陳述,更常以遠景固定鏡頭,凸顯畫面中細小的人物和延展的自然地景、城市空間的關係,無論是作為心智狀態或權力機制的隱喻,都是推動敘事的關鍵,而並非單純的故事背景,像是楊秋的重要作品《圍捕》(The Round-Up,1966)的畫面處理,是最極致精彩的。另一點則關於聚焦角色的人格特質,時常出現由靜照、剪報、藝術品或生活物件,組成的蒙太奇或分段運鏡,陳列有待觀眾逐一拆解的符號線索。若是在開場,則可能會搭配旁白或引文,進一步為接下來的情節定調,就不只是單純的姿勢或態度展示。
難以在此勾勒全貌,但確實有許多可納入考量的因素,例如攝錄器材輕量化,讓全外景的拍攝愈來愈常見,以及真實電影、戰後歐陸現代主義和蘇聯前衛電影典範的發酵,或是更單純的,基於電影學院的當代同儕,某種用影像說故事的共通習慣。不過,誠如薩拉所謂「用影像思考及說話」(注17)
參考Cultura-MTI, “Sára Sándor 80.” Cultura: A Kulturális Magazine. (28 November 2013) Link: https://cultura.hu/szub-kultura/sara-sandor-80/。
實驗與否認:給予歷史一個答案
另一個重要參照點,即是焦點城市單元的策展重心:貝拉巴拉茲製片廠(BBS)。1958 至 1959 年之間,在編劇哲爾吉.帕拉斯(György Palásthy)主導下,一群從事電影製作的年輕人成立 BBS。最初的性質,是讓不滿只當副導的年輕人互相交流、觀看電影及映後討論的非正式社團(注18)
Federico Rossin, “Doc History: Hungary, at the Béla Balázs Studio.” Les États généraux du Film Documentaire on Ardèche Images Archive (2021). Link: https://lussasdoc.org/etats-generaux,2021,718.html。
參考 2009 年的 50 週年特展介紹。Mucsarnok Kunsthalle, “BBS 50 Other Voices, Other Rooms.” UnDo.Net. (14 December 2009) Link: http://1995-2015.undo.net/it/mostra/96336。
與此同時,為了提高電影製作的品質效率,政府逐步調整過去國營的集中式管理,將原本的組織分成多個製作單位,並開放不同單位的創作者,自由跨組簽約、進行不同計畫的權利(注20)
這個過程並非一夕完成,匈牙利電影產業自 1956 年解體以來,到 1976 年之間,仍在持續進行合併或改組。除了獨立單位 BBS,其他片廠即使名稱不改,但在不同時期的專責範圍,可能是不一樣的。

由於 BBS 自我定位為「實驗」單位,意味著他們製作的電影作品,沒有公開發行的義務,也就沒有商業考量的問題。BBS 的多數決策都是經過成員共同討論,包含要做什麼主題、誰負責導演,以及拍完之後是否要公開上映(注21)
同注 18,文中提到審查只發生在決定是否放映的時候,當局若覺得有爭議,可以仍會禁播該片或小規模放映,但通常不會介入製作階段。然而,我想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作品乏人問津,要說完全沒有一點自我審查或妥協,就顯得不夠現實。
同注 10,頁 96。
這個階段 BBS 製作的電影,多是關於現實中的不同視點與節奏,之於影像的抒情性和音樂性的研究,例如沙寶的《我眼裡的妳》(You,1963)當中隨女孩高度自覺愛人視線的每時每刻,特寫下的回眸、仰起臉,鏡頭拉開距離,姿態又再次變化,與背景中的莫札特鋼琴三重奏和諧相襯。此外,也有作品從前衛派及實驗電影傳統取徑,如以抽象化、混合媒材或時態錯置,或改變膠卷質地、單影格拼接等不同製法,建構思想運動一般的電影,來自「小組」的佐爾坦.胡薩里克,即是此類翹楚。
「這個時代正需要如此,我們不只是拆解,而是將概念組合起來。每一種前衛、每一種主義的本質,都在於以特殊的角度,來將指派的問題推向荒謬的境地。現在,也許有必要來創造合成(synthesis)……」(注23)
A. Gergely András, “A köztes idő tereiben zajló improvizációk (Huszárik, aki mindenütt járt – azt hiszem)” Kultúra és Közösség. 12. évf. 4. sz. (2021): pp. 109-114.。
同注 23。
本次選映的短片《良駒輓歌》(Elegy,1965),是奠定胡薩里克方法論的重要作品,啟發自同代的前衛詩人拉斯洛.納吉(László Nagy)的詩集《馬說再見》(Búcsúzik a lovacska,1963),並與攝影師亞諾什.托特(János Tóth)、作曲家佐爾特.杜爾科(Zsolt Durkó)共同打造陰森譎麗的世界。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以多變的影格間距組合方式,並穿插壓克力板、曲面鏡等不同媒材的過濾反射,使電影自一開始相對自然寫實的連貫性風格,時刻受靜止的圖像、蒙太奇和縮時壓縮的效果介入,而無預警展開扭轉變形的過程。
即便如此,胡薩里克並無意故弄玄虛,觀眾仍能從電影中的馬,之於人類社會關係的更迭演變,而逐漸理解到,這是一個關於受宰制生命的存在與死亡的故事:原野上體現生命自然之美,在壁畫中點亮心智的崇高存在,在人類文明的發展變革下,先後淪為生產力工具、裝飾性財產和娛樂剝削的對象。片中,不同構圖的馬的側臉特寫,頻頻與檔案圖象交錯閃動,如同從馬的主觀視點見證歷史的進程,然而,其間散亂扭曲的天空與街道、黑暗中發出陰森光暈的窗口、拍翅撲騰的飛蛾,卻是在潛意識中浮沉的創傷記憶,直到走向在鮮血中倒臥凍結的終局。
擺盪於超現實與現實、古典或現代、象徵圖騰與寓言故事之間,《良駒輓歌》不斷商榷、校準影像的可塑性,之於現實形象再現的角力,此外,即使電影的形式複雜多變,胡薩里克仍是以連貫的主題,有效地將不同美學傳統變形合成。在他的另一部短片《白色奇想曲》(Capriccio,1969)也能看到不同時間感的調度,讓生命或被賦予生命形式的無機物,隨社會中自然季節的演變,消逝、遺忘和新生的循環過程。在這裡,影像不只是反映外觀或心理現實的工具,更是一種可被感知的世界構造(worldmaking)的方式。

另外,早期的BBS也製作了許多紀錄短片,卻不同於新聞及紀錄片廠的報導和政宣性質,而是著重詩意、抒情性的主觀表述,或是對私領域和社會忌諱的主題進行觀察,桑多爾.薩拉(Sándor Sára)1962 年完成的短片《流浪者藍調》(Gypsies)即是一例,而這部短片又在幾年後,變成他的首部長片《導演流浪指南》(The Upthrown Stone,1969)的前行參照,放入薩拉拍攝前者時的真實經歷,也以更清楚的方式,展現他對電影創作者的角色的思考。
薩拉第一次申請電影學院時不幸落選,如同《導演流浪指南》中的主角,他先去做了一年土地調查員的工作,也在這時拜訪了整個國家最落後的地區,才得知山林間羅姆人聚落的存在。之後在吉普賽人協會的請求下,他製作了一部關於羅姆人的紀錄片,提交給黨中央委員會,來說明他們的生存問題(注25)
Baski Sándor, “Cigányok.” Alapfilmek-Nemzeti Filmintézet. Link: https://nfi.hu/alapfilmek-1/alapfilmek-filmek/dokumentumfilm/ciganyok2.html。
Pócsik Andrea, “Romaképek és lenyomataik.” Filmtett - Erdélyi Filmes Portál. (15 June 2003) Link: https://filmtett.ro/cikk/1889/sara-sandor-ciganyok-1963-es-mohi-sandor-ahogy-az-isten-elrendeli-olga-filmje-2000。
短片以關於「吉普賽人」的剪報開場,斗大的標題說明大眾對議題的關注,建立在將他們均值化為「社會問題」的觀點。然後,數幀在羅姆人社區拍攝的相片,以精準的構圖和曝光,捕捉他們直視鏡頭的眼底,閃動著「人性」光輝。接著,影像動了起來,一首吟唱吉普賽命運的歌曲,隨攝影機穿越他們的村落。人們不再看向鏡頭,而是垂下眼睛或看著天空,眼見體現匈牙利現代化社會的飛機與汽車,頭也不回的呼嘯而過。畫面呈現他們困難的生活處境,然而,在隨之而來的訪問片段,受訪者說的卻是如何因其身份,而受到社會的排除與拒絕。
光是開場後的三層次變化,就足夠興味盎然。一方面,典型的人道主義攝影,抗拒報導居高臨下的教化意味,但動態的電影卻也以社會壓迫的觀點,婉拒某種本質化的、含糊的「人」的概念。薩拉曾在訪談中提到,不以當時流行的觀察式風格製作,是因為他認為創作者有道德責任「放棄對完整性的要求,並接受某種特定的『偏見』:秉持著作為他們的哀悼者的精神,和他們一起發牢騷。」(注27)
同注 26。參考自Sára Sándor, “Vallomás a Cigányokról.” (Részlet) Filmkultúra(March 1970): pp. 12-13.。
可以說《流浪者藍調》以不同元素的並置對照,來構成幽微的批判意味,這在電影後半更加明顯:兒童到學校接受教育,表現清潔、守秩序的形象,甚至背誦蘇聯詩人的詩作、描摹馬列維奇晚期風格的美術課。這些片段呈現出基於共產主義思想的教化成果,無處不在的政治宣傳意味,看似貼合著政策。然而,在迎向夕陽的放學路上,當孩子們如士兵一般,步伐齊整的走過,卻在一個跳接之後,他們赤著腳走過的路,從整潔的柏油路變成軟泥爛土。如果只追求表面成果的政策,是基於對羅姆人現實處境的否認,那否認這樣的否認,就是此時此地的薩拉交出的答案。
幻滅之前,高飛之後
匈牙利電影學者約翰.康寧漢(John Cunningham),曾以「一種謹慎的樂觀氣氛」(the mood of cautious optimism),來描述 60 年代前期的匈牙利電影(注28)
同注 10,頁93。
Zsolt Győri, “Discourse, Power and Resistance in Sociographic Documentaries of the Late Kádár-Era.” Studies in Eastern European Cinema, Vol. 5, No. 2(2014): pp103–23.。

不過,我想像著當時的女性導演是否早就幻滅?也從未享受到什麼時代紅利?在一眾男性導演紛紛離開短片規格,拍出長片代表作時,自 1959 年就拍攝了數十部紀錄短片的瑪塔.梅薩羅什(Márta Mészáros),直至 1968 年才拍出了首部長片《逝去的一天》(Eltavozott nap),而這也是匈牙利第一部由女性導演執導的長片(注30)
梅薩羅什在 1975 年的第二部長片《領養》(Adoption)將寫下另一個紀錄:第一位獲頒柏林影展金熊獎的女性影人。
早在 1963 年,艾萊克便在 BBS 製作了個人的首部短片《愛在下午邂逅時》(Encounter,1963),如真實電影般著重手持跟拍的現場感,她以平淡甚至有點反戲劇性的口吻,呈現一位從事護理師工作的中年女性,有天和筆友見面約會的經過。一如所有約會的開場,他們互相接著對方的話題,分享自己類似的經驗,再一路銜接下去。然而,觀眾很快就能發現,雖然兩人都想擺脫悲劇性的孤獨,但在社會經驗、思考模式和對伴侶的「需求」上,卻有不少的代購。於是,當女子回到醫院值班,在深夜長廊上踽踽獨行的身影,那份孤獨感也顯得更加深邃。
故事是虛構的,對話卻有部分是即興演出,因此他們不可避免地互相搶話,或不小心陷入沈默的尷尬瞬間,都成為最有趣的部分,這樣現實與戲劇的混合形式,在當時還不多見,甚至不怎麼受歡迎。事實上,早在艾萊克有電影可拍之前,更常被定位為編劇和作家,由於她已經出版發表了幾篇小說,直到她在 1968 年拍出 60 分鐘的紀錄片《How Long Does a Man Live》以及隔年完成的《寂寞換換屋》,至此,她才真正被視為一名「導演」,真正屬於她們的革命時代才要到來。(注31)
艾萊克在訪談中提到,自己即將畢業時,匈牙利還沒有真正的女性導演(由於當年梅薩羅什是在莫斯科求學,畢業後就到羅馬尼亞工作),所以導師馬里亞只願意讓她以「戲劇學位」畢業,艾萊克在當下反擊道:「這種學位你自己收著就好,我人在這裡,在這個班上,是因為我想當一名電影導演。我會比男孩們更早開始拍片,因為我會先去拍新聞和紀錄片,而且我不根本不在乎有沒有這個學位。」之後,她拍完了兩部長片、兩度進入坎城影展,她才總算被學院補發這份她早就應得的「導演」學位。Zoltán Gregus, “Mondom, ami van vagy volt: Beszélgetés Elek Judit filmrendezővel.” Filmtett - Erdélyi Filmes Portál (17 Octobor 2011). Link: https://filmtett.ro/cikk/2906/beszelgetes-elek-judit-filmrendezovel。
.封面照片:《青春暗流》電影劇照;2024 台北電影節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