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張國榮與公路電影——專訪《我在這裡等你》導演鄧依涵、美術指導謝明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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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5-10
  • 採訪
    陳宏瑋
  • 陳宏瑋
  • 攝影
    蔡耀徵

曾以編劇作品《親愛的卵男日記》(2018)榮獲優良電影劇本優等獎、影集《第一次遇見花香的那刻》獲頒金鐘獎的新銳導演鄧依涵,推出由范少勳與劉俊謙主演的首部劇情長片《我在這裡等你》。本作美術指導謝明仁過去曾參與《刺客聶隱娘》(2015) 、《沈默》(Silence,2016)、《地球最後的夜晚》(2018),於 2019 年入選柏林影展新銳營(Berlinale Talents),而後在短片《詠晴》擔任藝術總監,該片獲得第 58 屆金馬獎最佳劇情短片。本期《放映週報》專訪鄧依涵與謝明仁,一窺本片如公路電影的創作歷程;也試著從美術觀點切入,看見美術與故事如何相輔相成。

全新的旅程:首度執導劇情長片

《我在這裡等你》緣起於抓馬文化監製謝國豪的邀請。2022 年初,鄧依涵編導影集《第一次遇見花香的那刻》,甫播出便引發華語女同志觀眾圈熱議,成績吸引業界關注。於是陸續團隊洽詢合作的可能,其中最大量則屬 BL 劇集。當時導演正準備原創開發案,但亦想嘗試與不同團隊合作。第一次閱讀《我在這裡等你》劇本後,導演並沒有直覺聯想為 BL 或類 BL 作品,反而深受文本中公路、臺港文化串連的故事設定所吸引,遂順從直覺加入團隊。

當時,《我在這裡等你》已由吳沚默與梁詩韵兩位香港編劇完成第一版劇本,此版結構與當前院線播映並無大異,同為臺港雙男的公路之旅。鄧依涵的任務是將故事梳理調整得更「臺灣」,並且聚焦核心縮減公路旅行歷程,同時將跨越時空設定簡化。導演說明:「原本劇本後面的解釋篇幅有點大。」但考量到這類鑽研性設定解釋,說愈明愈容易令人困惑,或是強調理性邏輯會失去浪漫感,她選擇去弱化。希望觀眾專注在角色情感、相遇緣分,以及這個故事要引領去的方向。


(圖/《我在這裡等你》劇照;抓馬文化提供)

此外,作為中華編劇學會副祕書長,鄧依涵在劇本上有所堅持。過去曾與 臺灣自殺防治學會接觸,理解戲劇在引起共鳴的同時,自殺情節容易誘導人們往負面方向思考。因此在主角顧天宇(劉俊謙飾)誤以為抵達鯨逝灣時的跳崖嘗試,做了趣味性的處理,以軟化負面聯想,並在片尾字卡夾著提醒。這都是她作為編劇身份的堅持。

劇本外的製作層面,監製考量到鄧依涵首次執導劇情長片,不擅長商業電影操作,希望能有導師或前輩協助,邀請如今已故的陳慧翎導演擔任顧問。兩人從影集《媽,別鬧了!》便曾結識,這次從劇本調整、選角、乃至於拍攝的演員指導,陳慧翎不顧當時身體已微恙,仍盡可能全程參與,甚至到現場給予各式意見,鄧依涵抱持無比感謝。

儘管鄧依涵參與初衷,最主要是跳脫舒適圈,嘗試與新團隊合作。不過,攝影與影像風格密切相關,是導演在現場最密切溝通的工作人員,牽涉到信任與默契。考量拍攝時間緊迫,便找來《第一次遇見花香的那刻》搭擋的攝影指導鍾艾。導演分享:「鍾艾這次跟大家一樣是有彈性的,很能夠接受新事物。」比方說劇中主角阿翔(范少勳飾)與顧天宇初相遇在艋舺華西街,經討論過後,團隊便嘗試類《重慶森林》(1994)的攝影風格,這便是團隊討論結果。

公路的旅程:角色們的成長歷程

美術指導謝明仁分享,團隊在前製風格定調時,就討論到顧天宇是小說家,很多故事夾雜虛實,因此電影不用強調寫實。鄧依涵補充,原本設定更魔幻,像是大男孩的郊遊之旅,現在版本收斂,更朝向觀眾。


(圖/《我在這裡等你》描述香港主角來到臺灣的公路之旅,鄧依涵與謝明仁共同合作,為這趟貼合角色心境的旅程鋪排影音細節;攝影/蔡耀徵)

然而,臺灣腹地不若歐美,過去有人提出臺灣不適合發展公路片,謝明仁則回應:「大家對公路距離很模糊,觀眾只會記得公路的過程,不會在意距離。」導演補充,故事中沒有明確說出鯨逝灣的地理位置,主角們就是找不存在的地方,觀眾大概知道由北到南即可。

公路電影,角色往往透過旅程自我放逐的架構,彼此不時交換主導地位,藉由事件串連學習成長。《我在這裡等你》亦不例外,主調是尋覓鯨逝灣,但過程路途艱辛,遭遇敵人追殺逃難、汽車拋錨偶遇瀑布秘境等等。鄧依涵說:「公路電影就是這樣子運動,事件會對故事跟角色有一些影響。」謝明仁也說這就像在過遊戲的關卡,角色們需要一些衝突,接著又要休息補充能量,才能再上路。

兩人以角色過夜的第一晚舉例,當時阿翔與天宇落腳汽車旅館。這類惡趣味的場域,加上同房共眠,容易引發觀眾的粉紅泡泡聯想。謝明仁以美術設定解釋,劇本上這場是想要設計角色比較可以挑逗互動、近距離接觸的私密空間。而之所以為監獄風格,是場勘後才決定的,可以增加色彩風格,又讓故事變得好玩些。導演說道:「這是要呈現出天宇無處可去,他只好跟著阿翔的感覺,但是又有種不知道他會被帶到哪去。」

《我在這裡等你》故事橫跨臺港,故事的視角該如何設定?導演回應:「畢竟故事就有臺灣跟香港,所以要讓香港人看得懂臺灣,臺灣人看得懂香港的這些劇情。」因此這趟公路,不全然是很「臺灣人」的想像出發,僅鎖定臺灣觀眾。謝明仁亦補充,現在是串流的時代,創作者必須要想到作品的未來,不全然去只製作單地域可以投射理解的作品。 

針對公路電影多場景的設定,謝明仁說明在繁多的場景之中,除了資源有限之外,美術最大的挑戰是角色屬性的設定。像天宇的狀態是俐落的直線,但他的色彩是最沒特徵的鬱悶單純的,這些是反映出香港的街區風景,以及港人直率的個性。至於阿翔是柔順的曲線,質地零碎點狀,色彩強烈感覺剛硬,這反映出臺灣人的含蓄但不坦白。


(圖/《我在這裡等你》天宇住處美術設計圖;抓馬文化提供)

本片所有美學,都是跟隨著這些角色設定。電影場景可以看見蜿蜒的海岸線,弧狀的瀑布場域,蜿蜒的山路,回行的火車,陡峭的溫泉階梯,沙灘的浪花碎光。這些的臺灣自然風景,形成阿翔的風格。相對比的是,而天宇所在直挺的香港城市,整齊的房間,銳角的信紙。

曖昧的旅程:是不是 BL

曖昧情境與微妙互動,甚至欲拒還迎、互相試探的幽微情節,《我在這裡等你》很容易被定義為 BL ,甚至是同志電影。鄧依涵表示,這和監製一開始就有討論清楚定位,不要變成典型 BL 電影。她在讀劇本時,把自己投射為「觀眾」,發現自己喜歡兩位角色從原本狀態在旅程中認識後,互相帶給對方影響。這個關係變化,與性別並沒有這麼緊密相關,這個故事亦可以是兩個女生。因此儘管主角是男性,重點是角色的特質,這是生理女的自己亦能呈現、發揮的。

本片在宣傳時,文案以「心動系電影」定義。情節不時出現曖昧互動,比如說穿內褲裸身相見、在汽車旅館壁咚、瀑布脫衣戲水、暗巷貼身摀嘴、暖男幫擦頭髮、騎摩托車環抱、沙灘扭打壓身等等。雖然劇本沒有交代角色性向,安排角色情慾探索,但若有似無的眼神交流,著實令觀眾有無限遐想的解讀空間。

是否刻意遊走 BL 邊界?鄧依涵回應:「我覺得不是這樣子,因為它就是在劇本裡面。」這些舉動是角色們的自然反應,而非刻意的商業操作。至於觀眾看到類似 BL 的感覺或氛圍,會想到就會想到;但不會的話也是可以觀賞下去的。

鄧依涵進一步解釋「BL」這個標籤。過去她曾帶著《第一次遇見花香的那刻》參與國外同志或酷兒影展,但是國外影展、策展人、甚至是觀眾,他們都不清楚 BL 或 GL 這個類別。這是屬於東亞的文化。但是當她播放影片時,大家不會看不懂,或是誤讀電影核心,大家依舊可以理解故事。因此 BL 這個命題,或許僅只是標籤;重點是敘事內容與角色情感。

至於演員的火花是自然萌發,而非刻意操作。鄧依涵解釋,當時與監製討論演員名單後,就約大家一起碰面吃飯。范少勳與劉俊謙一拍即合,那時他們的 chemistry 就已經在了。而且《我在這裡等你》宛如呼應著現實,隨著兩位演員認識愈深,愈容易捕捉到他們的互動。


(圖/《我在這裡等你》劇照;抓馬文化提供)

鄧依涵分享,秘境瀑布那場戲是阿翔的情緒轉折。在此之前,阿翔是一個天花亂墜講幹話的痞子;但與狗狗分離後,卻多添加了分「同理」。這來自於范少勳主動提及的角色心境分析,他認為狗狗是阿翔的分身,這場戲讓天宇觀察到阿翔好像有一些過去,或是有一些秘密是他以前沒有發現的。這些就來自於演員的創作。甚至,天宇的「靠北」,阿翔教天宇喊「你腦袋裝滿了水泥(atama konkurīto)」亦都是來自演員的即興表演,而非原始劇本設計的對白。  

懷念的旅程:永遠的哥哥

不僅是劇情末段的關鍵轉折,眼尖觀眾可以注意到《我在這裡等你》充滿許多張國榮(哥哥)的印記。比如說阿翔臺北家張貼了《星月童話》(1999)與《烈火青春》(1982)的電影海報,更在牆壁手寫上〈春夏秋冬〉的歌詞。鄧依涵表示,其實最初劇本其實不是設定張國榮。在討論劇本階段,阿翔角色對天宇這個香港筆友有期待想像,所以家中擺設必然要有香港的元素。此時張國榮的海報或專輯,僅只是箇中的物品擺設。但當團隊進一步討論到天宇的角色個性與進程,甚至是最後的時空變化影響,團隊這時候發現張國榮的元素必須跟故事更加貼合緊密。因此做出了總總設計,甚至挑選〈春夏秋冬〉這首歌,符合劇情的時間議題。

謝明仁認為美術必須跟著劇本,幫助故事在影像加分。他談及本作整體美術設計,圍繞在「月亮(鳥)與海洋(鯨魚)」、「〈春夏秋冬〉的歌詞」以及「香港文化致敬」 。除了上述之外,他也盡可能地在裡頭,放進哥哥粉絲才辨識出來的小彩蛋 。

劇情後段關鍵的花火節,亦與哥哥相關。當時謝明仁看到煙火設定,就去找了哥哥的歌詞,在〈我〉這首歌裡頭,有一段歌詞是「我就是我,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這段顏色絢爛與眾不同的敘述,加上哥哥的專輯視覺一直都是色彩濃烈的,因此構成演唱會海報的初期設定。此外,元素符號上參照哥哥粉絲才懂的內容,「月亮」。唐鶴德曾在 IG 發布貼文緬懷,因為當年哥哥在演唱會上唱了〈月亮代表我的心〉,從此月亮變成摯愛的形象。哥哥粉絲們在往後都會在 IG 上以月亮緬懷哥哥。而本片需要跟海洋作連結,所以將「月亮階梯」的視覺融合進去演唱會海報,而月光下延伸出的階梯光影代表著永恆的愛。

至於開場阿翔房間有濃厚的《春光乍洩》(1997)情調,謝明仁做出了解釋。兩部電影性質不同,《春光乍洩》是逃離與漂泊與重建關係,那個阿根廷的房間確實是兩個人的家;但本片的房間是一個人的等待,它完全是阿翔的心理世界,是隔著海洋(臺灣海峽)的期盼。因此在致敬《春光乍洩》房間為前提下,取用「拼貼感」作為場景的核心。阿翔房間場景混合了壁報紙、壁癌、錫箔、霓虹燈、貼皮、海報等等亞洲常見的材質,是為了塑造出海洋切割陸地的混雜感,並用手寫歌詞體現阿翔日夜期待的心境。至於牆壁上的色彩是發想至港漫的設計。嚮往香港的阿翔鍾情古惑仔與港漫的俠客文化,牆壁大基底有拳打劍氣的青藍與黃光,然後藏了零碎的貼紙色彩,藉此強化阿翔房間的手工感。


(圖/《我在這裡等你》阿翔住處美術設計圖;抓馬文化提供)

在角色初期的設定中,美術組有位哥哥的粉絲小站,提出「無腳鳥」的想像。出自《阿飛正傳》(1990)的台詞:「我聽人家說,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可以一直的飛呀飛,飛得累了便在風中睡覺,這種鳥兒一輩子只可以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時候……。」 而這段對白就像是天宇一直懸著沒有落地的心情。導演聽完,覺得非常合適本片,就像劇本敘述天宇會將手伸出車窗外飛行般,象徵這趟旅途事不斷的游移,不確定那段落地的結果。 

至於電影中最重要的道具,信箱。謝明仁說明, 臺灣古董信箱會追溯成昭和的日本古董信箱,臺灣所能見到的古董很難脫離殖民色彩。而半簍空的形式非常適合本片的拍攝,便把簍雕的部分轉化成日本古典的郵政符號 「〒」。另外,他在信箱的彩光材質也加工設計,那是東亞精緻盒器常有的「螺鈿紋」。螺鈿正是把貝殼拼貼的工藝技術,除了彩色光澤外跟月光石有聯繫外,海洋文化可以串起連起「鯨逝灣」的一切。

導演的旅程:走出屬於自己的旅程

從短片《玫瑰色的裙》到影集,再到電影,這其中有何差異?鄧依涵分享,原創的故事一定會有深刻的創作動機,這個動機會綁得很緊,也會在每個階段聚焦檢視。反倒是非原創劇本,自己一開始會著重在喜歡、打動自己的東西。但隨著製作進程,可能發現更核心的另有他物,不像原創開始就抓得那麼清楚,就得必須慢慢摸索體悟。

這次《我在這裡等你》上映,透過電影故事,她希望可讓觀眾相信任何事情都是可以被解決的。也希望透過阿翔與天宇的相遇,提醒眾人更加珍惜身邊的人,然後也珍惜自己。這是一段關於旅程的故事,而她把故事交給觀眾,由大家走出屬於自己的旅程。

.封面照片:《我在這裡等你》導演鄧依涵、美術指導謝明仁;攝影/蔡耀徵

陳宏瑋

編劇、監製、策劃、影評、廣告業務經理,東吳法律學系畢業。長年以筆名波昂刺刺從事評論書寫,領域涵蓋同志電影研究與台灣短片等。連續兩年以編劇作品《金魚缸小姐》、《我的媽媽是網友》獲文化部影視局短片輔導金,前者入圍第 61屆金馬獎最佳劇情短片。現任台灣影評人協會理事,曾任台灣國際酷兒影展選片小組、台灣國際女性影展台灣競賽獎初審、青春影展初審。一直很常被問:「你真的有時間睡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