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書寫的曖昧走向何方?──記 2023 DOK Leipzig 萊比錫紀錄片暨動畫影展
去(2023)年 10 月上旬,位於萊比錫的 DOK Leipzig 迎來第 66 屆的影展,來自約 60 國的 225 部影片與 XR 作品,共計吸引 45,500 名到場參與的人次。影展的競賽單元也做出新的調整,將過去長片、短片分開的慣例,改成混合在同一競賽裡,重新精簡為四類:國際紀錄片競賽(International Competition Documentary Film)、德國紀錄片競賽(International Competition Animated Film)、觀眾競賽(Audience Competition)、國際動畫競賽(International Competition Animated Film)。臺灣創作者張徐展的《熱帶複眼》(Compound Eyes of Tropical,2022)也入選本次的國際動畫競賽,雖無緣最熱門的金鴿獎(Golden Dove),但也拿下屬於影展夥伴獎項性質、表彰動畫短片的「mephisto 97.6 Award」。
競賽外的單元也展現 DOK Leipzig 策畫的多樣旨趣。如回顧單元(retrospective)以「Film and Protest – Popular Uprisings in the Cold War」為主題,選進長、短片總計 22 部,反映冷戰期間東方集團(Eastern Bloc)下各共產政權爆發過的民眾抗爭,涵蓋的事件在時序上,從 1953 年的東德 617 起義、1968 年捷克「布拉格之春」(Prague Spring),到 1990 年代波羅的海三國爭取獨立的抗爭,亦有較少為人知的衝突(如波蘭在 1956 年的波茲南事件與 1970 年的「波蘭十二月」)。這些影片除了有直接挑戰當局觀點的紀錄外,也不乏形式特殊、以動畫表現的作品,清晰梳理抗爭背後的特定脈絡。
而影展和薩克森國家檔案館(Sächsisches Staatsarchiv)合作的「German-Soviet Friendship – Fraternisation and Glorification」,則考察東德與蘇聯在名為兄弟之邦關係下的兩國互動,及如何在政治宣傳上淡化、修飾德蘇過往的歷史恩怨。至於每年引介兩位動畫作者的「Animation Perspectives」單元,今年找來皆擅長發揮線條與幾何平面創意的 Anne Isensee 與 Michelle Brand。Anne Isensee 在視覺上的極簡、留白,搭配敏銳機智旁白,往往驅使觀眾自行在心中浮現畫面及對話:而 Michelle Brand 對轉瞬即逝的瞬間有濃厚興趣,她作品裡的形體層疊,因此而在抽象、具象的轉換中擁有無窮延伸的變化。今年影展同時規劃兩個關注東方鄰國的單元,分別為關注中歐及東歐作品的「Panorama: Central and Eastern Europe」,以及和斯洛維尼亞紀錄片相關的「Focus: Post-1991 Slovenian Documentary Films」。
Peter Mettler 對時間的詩意觀察
獲頒本屆國際紀錄片競賽大獎的是加拿大導演 Peter Mettler 的《While the Green Grass Grows》(2023),身為瑞士裔加拿大人(Swiss Canadians)的他,父母在二戰後為謀求更好的生活,從瑞士小城遠渡重洋移居加拿大。年過六旬的導演以本片獻給父母,也審視原生家庭在移動中流動的身分,然而卻不僅於緬懷;相對的,他將親人的衰老辭世,昇華到對生命本身週期的思索。影片穿梭在家庭日常紀錄、父母的瑞士原鄉、乃至他個人遊歷四方在自然界裡的觀察。個人在環境變動中產生的感受回憶,在殊異物種時間尺度的映照下,顯得雖小又有無可取代的獨特性;當他父親關於二戰結束當時的年少回憶,對照地質年代以億萬年形成的洞穴紀事,觀眾也在這樣的參照裡被喚起知覺的敏銳,理解到生命在動與不動之間的存在。
本片因而意在邀請觀眾凝視時間,這邊所指,特別是銘刻在身體/物體上的時間,換言之,是時間的物質化與可見性。片中「從何而來」、「往哪裡去」的提問,非僅侷限於時計時間的回溯或預期,而是過往生成的痕跡與未來肇生的伏筆,是視覺上如地層般開展、並存,且會不停回復、循環的時間,每個傾刻(moment)在這樣的視角得以用直觀的方式去體驗。這一點也從 Peter Mettler 的母親在片中的轉變得見,從一開始時還有活力地健談,到後來言語肢體舉步維艱,我們窺見了有機生命的遞嬗與終點;然而,體會到個體衰老渺小帶來的虛無沮喪,也讓人思索人類在肉身限制中要活出的究竟是什麼?而對 Peter Mettler 而言,便是那些情感交流的親密,與懸宕在時間裡、無止盡對意義的探詢;也許最終不見得有終極答案,然而沿途風景毋寧才是生命本身豐富的紋理。
以動畫進行的今昔對話
德國導演 Katrin Rothe 的動畫紀錄片《Johnny & Me》(2023),則採真人拍攝搭配剪紙動畫的形式,穿梭時空進行與 20 世紀德國重要的視覺藝術家哈特菲爾德(John Heartfield)的對話。影片中,陷入創作危機的平面設計師 Stefanie 在參觀展覽時著迷哈特菲爾德的攝影蒙太奇,稍後卻掉進異世界,來到一間充滿各種工具跟文件的工作室,當她動手以剪刀與紙板做出哈特菲爾德的造型,這紙板人偶竟開始說起話來,在這間工作室漫佈的線索間,對她講述他的過去。
然而,Stefanie 與這個(哈特菲爾德附身的)人偶的對話中,除了回顧這位前衛藝術家的經歷,也藉其遭遇的時代動盪,回應「創作的目的」這類深刻問題。哈特菲爾德在青年時期不僅參與當時興起的達達主義運動,也見證德國在戰間期從混亂趨向極權的過程。在他的創作觀中,視覺藝術與社會密不可分,是基於良知發出異議、對抗極權國家宣傳有力的工具,但他因此數次被通緝逃亡,甚至戰後來到東德,後也不見容當局打入冷宮。這些他個人際遇的挫敗,與 Stefanie 本身在工作上因上司、業主要求產生的挫折感呼應,成為不論今昔,身為創作者都同樣會面對的、理念與現實之間的掙扎。
是故,在逗趣形式中浮現的那些哈特菲爾德徬徨、猶豫、無語的時刻,可謂本片最富有人味的段落。人因其脆弱,使其有所堅持的選擇更顯可貴。鋒銳稜角固然為其帶來危險顛沛,卻也是他貫徹生存信念的勇氣;他在起落人生展現的不僅是精神意志,同時也喚醒 Stefanie 與觀眾埋藏心底那份敢於與眾不同的熱情。
心象肇生於回憶的模糊點
記憶本身是否全然可信?時間又在其中造成什麼影響?這正是南韓導演元泰雄(Taewoong Won)的紀錄片《Universe Department Store》(2022)的核心。1981 年生於首爾的他,依稀記得幼年曾在江東區千戶洞的「宇宙百貨」入口外頭見過一架太空梭,甚至還進去參觀,然而他卻對裡頭看見什麼全無印象。這促使他開始訪談有過類似記憶的人,並從檔案和當地老居民的口述中,嘗試描繪此地的景觀變化。1980 年代的首爾經歷快速都市發展,原先的稻田紛紛變為新興的商業跟住宅區,其中也不乏如「宇宙百貨」這類暴起暴落、開幕數年就經營不善倒閉的案例;但是,元泰雄在片中並未想要復原時序清晰的完整圖象,相對的,卻是在嘗試重構之中,突顯個人在回憶時易於被其他心理狀態混淆的狀態,以及集體記憶的共有元素下,各人關注、解讀的落差。
這使本片猶如碎片集錦,各方說法時而間接補充又時而衝突(比如有人回憶在宇宙百貨外頭看到的並非太空梭)。當自身記憶模糊不清,以他人陳述或僅存的地貌作為參照又有多少程度的可信?回溯記憶終究不似電腦檔案有明確的存取,因為,記憶並非僅是記下事物存在,也附著有情感、想像與壓抑,這使回憶之舉同時帶有揭露甚至是創造性的可能,不同時期心境下的翻找,皆會帶來殊異滋味;於是片中某些刻意設計的安排,如巨大泡泡漂浮在夜晚街道、井底的水面倒影、以及宇宙中的漫天星斗等,這些與敘事並不直接相關的影像,對照另一側現實景觀經歷不斷覆蓋而不復原貌的駁雜,更使人玩味記憶與事實的關係,與記憶凝結的心象伴隨時間流逝長出的樣貌。本片既以心象的層疊、塗抹、變形,反映出心靈如何在其中活躍加工,亦將是心象視作影片形式的精神,因此回看過去之舉,與其說尋索當時發生了什麼事,更不如說是當時所發生的,至今變成了什麼。
在一無所有下試行的烏托邦
至於克羅埃西亞導演 Ivan Ramljak 的《El Shatt-A Blueprint for Utopia》(2023),則帶領觀眾回顧南斯拉夫建國前在二戰中的某段插曲。當 1943 年 9 月義大利投降後,由於預料接下來德軍將會進攻,領導南斯拉夫游擊隊的狄托(Josip Broz Tito)與英軍協議,將達爾馬提亞(Dalmatia)地區內無法戰鬥的老弱婦孺悉數撤離,於是數萬人先是渡海前往義大利東南側輾轉流徙,最後來到西奈半島蘇伊士運河畔的前盟軍基地舊址,搭起帳篷建立難民營「El Shatt」,在此度過接下來兩年多的時光。
雖然是難民營,然而南斯拉夫游擊隊也嘗試將 El Shatt 塑造成未來理想的試行區,這理想既立基於反法西斯解放人民,同時也在摸索集體自治的生活型態。為了在沙漠生存,居民們憑藉有限資源,協力組成高度組織化的社群,人人在此皆有各自職責,並且自發地組成學校、工作坊,還有專屬的報紙(用來得知家鄉戰事現況)跟合唱團(作為餘興活動)。影片訪談現今僅存的當事人,結合不同出處如檔案館、西方通訊社的檔案影像,陳述當時在El Shatt裡的生活細節,儘管戰爭下極為匱乏,還要應付疾病帶來的侵擾,眾人卻在緊密的無私合作間,隱約畫出烏托邦的藍圖。
先不論後來建國的南斯拉夫最後如何,在這最初的時間點上,確實能觀察到居民如何深信這樣的信念,而令本片散發出動人的神采。這不僅是因他們認為此刻在此地的作為具有意義,還因他們面臨可能沒有機會回鄉的危機,卻仍願相信相互依存能夠彼此生活下去,這促使某種人在現世中奮力作為的意志,深刻地從影像上銘印出來,或者說,那用力活著的姿態讓人動容。於是,一個本易於被用來作為國族神話起點的小故事,被豐富的人間肌理填滿,因而細緻穿越出了大敘事的桎梏。
影像作為事實的迷思
接下來所談的兩部片,則多跟影像如何成為隱瞞的共犯有關。例如 Annika Mayer 的紀錄長片《Home Sweet Home》(2023)講述其祖父母 Rolf 與 Rosa 過往的婚姻,實際上卻以音畫各自指涉的落差產生衝突張力。單就片中所見的家庭影片和照片來看,那些在屋內日常與休閒旅行中拍下的段落,會讓人認為這是個正常不過的中產家庭;然而,憑藉聲軌來自 Rosa 的訪談,述說起 Rolf 經歷戰爭的往事,及她因父母之命跟著大她 13 歲的男人成婚後,Rolf 逐漸浮現出的家暴傾向,回頭又拆穿了影像那層和樂表象,而指向深不可見的黑暗面。
Rosa 回看影像並講述她記憶中真實細節的舉動,還原原本在家庭裡常被壓抑的女性觀點,而 Rosa 身處戰後德國戰後女性主義還未興起的年代,她的際遇也可說是同時代不少婦女的縮影;於是,出自「留住美好記憶」的心理、生產片中這些家庭影像的過程,背後所籠罩的父權凝視呼之欲出,這樣的景觀,實際上滿足的是傳統家庭價值下握有經濟主導權的男性對家庭的想像。因此,家庭影像在本片形式的安排中並不意在傳達什麼真實,反而是要突顯表象跟真相之間的距離,驅使觀眾將思緒轉向追索未被拍攝、卻真正存在的衝突壓迫。同時這也使人思考,在過往攝影工具尚未普及易得的年代,生產家庭影像內嵌的權力關係,如何跟家庭內的權力配置疊合,並且這往往又跟財務的來源與分配有關。
另一部主題涉及影像強化成見的作品,則是 Franzis Kabisch 的紀錄短片《getty abortions》。本片搜索各種圖片資料庫,回顧從 21 世紀初期的少女雜誌到 19 世紀末的報章上,墮胎主題相關文章所附帶的圖像,藉由這樣的比對,梳理一條影像藉由重複性地出現以暗示負面意涵的軌跡。相關的配圖,往往是女性沮喪焦慮的面容,或是抑鬱地望向窗外或隱沒在室內的陰影,這種情境上的暗示,往往讓當事人的心緒更加低落,也間接暗示從意外懷孕到是否墮胎,本身是一種行為上的瑕疵或有待彌補的錯誤。
從這點來看,本片處理的其實也是流通在媒體的影像,如何在形成典範當中,結合原本的保守觀點,隱微地從情感甚至潛意識的層面上注入它的受眾。影像對受眾引發的情緒反應,巧妙隱藏在它貌似「眼見為憑」或「作為證據」的外表下,讓人未曾留意到它其實是強化了某些論述或意見,然而它自己並不思考。於是,本片藉由拆解典範的過程,進而引導我們追問「操作影像的人」在操作影像溝通的過程中,有意或無意的偏見,以及它怎麼潛移默化受眾看待議題的框架。
紀錄影像(甚至是檔案影像)的主觀層次,與作為受眾如何對影像進行反向積極的閱讀,除了是本文提到的多數影片共通的取向,也時常在筆者於本屆 DOK Leipzig 所見(但並未書寫)的優秀作品裡出現。我想,這不僅反映目前紀錄片創作者普遍能接受紀錄片介於主客觀間模糊地帶的本質,並以此作為灌注創意翻新的起點,同時意味著,處身於無數影像流竄各類新舊媒體的此時,作為影像工作者同時須是一個善於閱讀影像的觀眾,正因影像構成容易產出太多劇碼的可能,因此練習謹慎,小心對待每次剪接跟語法中的縫隙,也許是今日創作者面臨最優先的功課。■
.封面照片:《While the Green Grass Grows》電影劇照;© DOK Leipzig 2023/While the Green Grass Grows,Peter Mettler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