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邊境集體瀕死經驗,治癒「躺平」的中國 Z 世代:《燃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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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7
  • 詹育杰

10 年前曾以首部劇情長片《爸媽不在家》(2013)拿下坎城金攝影機獎的新加坡導演陳哲藝,疫情醞釀後在 2023 年一連交出兩部新片,他的第一部英語片《漂流人生》(Drift)和第一部在中國拍攝的《燃冬》,乍看之下天南地北,卻在主題選擇上都無疑是輿論話題首選。非洲難民漂流歐洲和中國年輕人在當下大環境中的迷失困局,就算沒看到化為符號的「躺平」等中國近年社會現象,也很難不與中國當下房地產業泡沫的經濟危機做聯想。

若說《燃冬》是部中國年輕新導演的《燃燒烈愛》(Burning,2018)(韓國大導李滄東)或是小資版的《大象席地而坐》(2018),那真是小看當年首部劇情長片囊括金馬獎最佳劇情片及最佳導演等四項大獎的導演。依稀記得他上部片《熱帶雨》(2019)中南洋特色的濕熱氣息,這次撲面而來卻是中國大東北的冰冷乾燥空氣,然而與極度抑鬱灰暗的窒息無望冰冷不同,影片洋溢在療癒的東北暖陽之中。三個同是流落異鄉的外地人,在邊境成長公路電影的三人行奇遇情境中,一同面對過去傷痛追尋出口漸漸發生蛻變⋯⋯。
 
冷酷邊境背景中的異鄉過客

或許是後疫情的一種「後旅遊」現象,從導演去(2022)年監製的 《花路阿朱媽》到今年導演的 《漂流人生》和《燃冬》都可以發現旅遊的命題,言下之意包含了人的流動(無論難民與否,顯然是近年各地電影節中的當紅議題),外地人的彼此相會。而這些也正是新加坡背景、長年住倫敦、近年移居香港的陳哲藝的創作母題,特別是外地人的異鄉感,自他早期作品就是關鍵元素,可以說他所有作品中都是異鄉人的短暫關係,《爸媽不在家》的女傭跟小孩,《熱帶雨》的馬來西亞移民老師跟學生, 《漂流人生》的非洲難民跟美國導遊,《燃冬》中東北旅遊聖地的三個外地人,都是即時建立曇花一現卻又深刻的情感,更都起了某種轉化作用。若我們順著《燃冬》海報中三人相擁的「設定」,三個同樣身懷暗傷的主角除了在邊境互相取暖,也可堪稱冰雪奇緣的某種加長版一夜情「困境」療癒奇遇。

片中的大東北邊境城市延吉、在中國卻不像中國的地理環境,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背景角色。延邊朝鮮族自治州,或許與導演尋找的、他的電影在中國的定位相呼應,中文夾雜韓語的常態,一個異常國際化的中國城市,延吉市街上到處可見韓文,電影開頭的中韓聯姻婚禮、朝鮮文化村等,就極力建構這樣一個空間氣氛。整個環境都不斷暗示其他世界的存在,跨越國界邊境與個人的蛻變互為表裡,在兩種文化、不同人生、狀態之間的某種選擇,中韓雙語的大東北在此既是與地理上與北韓接壤的邊境,同時也象徵主角心理狀態已處於某種邊緣。

不只屬於中國青年的困境

片中三個主角雖都是中國人,卻沒一個是延邊的本地人,在上海做金融、無疑有憂鬱症的高富帥浩豐因為參加婚禮,巴士一日遊丟了手機又錯過飛機,與當地女導遊娜娜(為傷放棄花式滑冰夢想,與過去斷絕關係)和她的廚師好友韓蕭(似乎因沒啥出息,一直無緣升等男友,連為餐廳進貨買菜都必須賒帳)三人一拍即合,三天兩夜的邊境深度旅遊。旅遊情境劇是玩真的,白天逛邊境上長白山看天池,入夜吃喝跳舞夜遊逛動物園。前路茫茫的三個年輕人在邊境互相取暖慰藉,稱不上深刻的愛情、床戲順勢「出現」,猶如所有的公路電影,重點在於歷程而不在於終點,在於轉變而不在於頭尾。


(圖/《燃冬》電影劇照;版權所有:Rediance: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單看女主倒追男主,兩個男人間的階級衝突等人物設定,以至於片名《燃冬》似乎都頗有《燃燒烈愛》的影子。然而,李滄東充滿戲劇性的編劇,愛情也好懸疑也罷,似乎都是《燃冬》的相反,陳哲藝拍的更是一種狀態。當然,我們可以批評這些人物設定刻板空洞說服力不足,特別是浩豐憂鬱症的幾個劇本設計(暗自啃冰塊、精神醫院不斷來電、無故落淚等),顯得功能性直白。表面憂鬱,但與陌生人快速建立關係、完全沒有障礙,我們「了解」他有自殺傾向,卻難以共感。而他的對照組韓蕭,被警方追緝的小偷慣竊,離開家鄉投靠開餐廳的阿姨,卻不若韓片《黃海追緝》(The Yellow Sea,2010)中朝鮮族中國男因賭債被逼亡命,到韓國當職業殺手的深刻社會陰暗。韓蕭就是一個騎機車耍帥、不愛奮鬥的大男生,他片中的另一個重要任務是以身體演出「躺平」──中國年輕人面對工作過度剝削的社會現象。不管是在餐廳工作空檔,還是三人上長白山看天池的雪中跋涉,累了就在雪地中「躺平」,可惜顯得輕描淡寫,沒拍出「躺平」更是一種靜態抵抗的生存狀態,以棄權去對抗制度不公。導演並不批判社會上惡性競爭所造成的「內捲」、工作上的 Burn Out 等現象。

而娜娜自言因為「任性」葬送自己的花樣滑冰運動員生涯,並且不再和親友聯絡,這樣的創傷,就如同浩豐自言以為讀書「成功」就可以離開家去不一樣地方,卻發現去哪都一樣,我們可以批評劇本人物「自覺」受困不夠立體或細膩,影片光聚焦如何出走、跨越、轉變不足以取信於觀眾。導演雖關注疫情時大量討論的存在危機,卻難以對中國青年的困境感同身受。即使是關注全球年輕世代迷網、焦慮等精神困局,但騷不到痛處就顯得矯揉造作。

也因此,導演自圓其說地用「觀光」邊界的濾鏡,轉化這個無法解決的難處。大東北的陽光下「參觀」邊境鮮紅大字「禁止跨越」,而不是被逼著必須在暗夜中「偷渡」穿越邊境,鏡頭看不到難以穿越邊境的痛,中國青年難以跨越、轉變、出走的困境。劇本只能是美其名迷戀花樣滑冰或中國山水畫冰雪世界之美, 把中國青年的困境化約為某種過於單純和理想化,成為三人行的成長公路電影。那個《爸媽不在家》、《熱帶雨》當中的男孩和高中生,調皮、靈活、有自己見解的小聰明,導演的某種原型在片中化身韓蕭的小通緝犯角色,更脫口而出,要顯得單純的浩豐放手追尋自己的自由。

危機,共感體驗

而筆者心中無法克制地憶起灰暗的《大象席地而坐》,並不是因為《燃冬》中三人一起上長白山看天池不成,卻遇上大熊的大難不死「療癒」奇遇,更不是因為三人夜遊去動物園看動物。而是,《大象席地而坐》中不堪人生群像的人物,全都坐上一台巴士要「一起」去看大象,而《燃冬》中三人看完籠中的鹿群,看著龍子裡的猴子,因為面對動物他者、在某種鏡像關係刺激之下,憂鬱的浩豐似乎覺得三人成了無話不說的夥伴,開口問兩人是否想過自殺。而全片最戲劇性高潮熊「遇」,可以詮釋為三人在雪山中的「集體」瀕死經驗。《大象席地而坐》當中極為文學的、抽象的集體出走,化為《燃冬》在銀幕上可見的超現實,和夢幻的超自然動物 3D 特效,會吃人的野生動物是陌生人的極端,他者的極端,不論有沒有過憂鬱想死,三人都被迫「一起」面對死亡。

一方面,跋涉上長白山看天池不是最重點,集體一同面對終極他者、面對死亡才是最關鍵。另一方面,一起上山看天池,一起去遠方看大象,一起做一件象徵性壯舉,建構臨時的團體社群,建構一個「我們」,這才是尋求救贖的敘事癥結(別忘了,這也是某種社會主義美學理想藍圖一再描繪的,一塊在在金黃的陽光農場上揮汗,共同朝著一個弘大敘事的目標奮鬥)。《燃冬》一開頭就有機車三貼出遊的劇本設計,三人迅速成為法國新浪潮經典中兩男一女的青春顯影,三人在書店的遊戲奔跑場面,招喚不論是楚浮或高達作品中的美好三人時光。又或者一塊在酒足飯飽後玩起三人嘴傳冰塊的性感遊戲,青春愜意卻也極端刻意。劇本致力打造三人成一(小團)體,用力到幾乎完全看不見兩個男人之間的階級衝突。


(圖/《燃冬》電影劇照;版權所有:Rediance: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雖然韓蕭面對浩豐的「終極」提問,只輕鬆笑他喝多了,但這不只是透露出角色不夠立體深刻,而是導演真看不見角色間的衝突,和可能摩擦出的階級怒火。這在《燃燒烈愛》和《大象席地而坐》中都是隱隱的暴動能量,胡波當年不論是人物敘事或是影片形式都是一種堅持,他從大師貝拉塔爾(Béla Tarr)的身上學到的不單單是形式風格,更還有一股倔強的抵抗力道。相對於用「躺平」靜態地對抗制度不公,導演想說,與其憂鬱想死,不如出走活出自己,而用韓蕭的小通緝犯角色「抵抗」社會大環境或體制,用一種挑釁反抗與大卡車對衝的遊戲態度,與其困頓痛苦堅持,不如逃出去。當中國年輕人不再有上一輩的經濟成長大環境,努力付出眼看不再有回報,社會流動力不再。不知現下中國房地產泡沫崩裂的經濟危機中,面對爛尾樓「困境」的年輕人看到《燃冬》如何作想。

療傷大事件

《燃冬》的確是關注年輕世代在疫情中的存在「危機」,然而若與疫情之際大量受「困境」啟發的電影相較,如早期以《噩夢輓歌》(Requiem for a Dream,2000)、《黑天鵝》(Black Swan,2010)知名、沈迷於陰暗困境心理劇的戴倫艾洛諾夫斯基(Darren Aronofsky)去年的新片《我的鯨魚老爸》(The Whale,2022)相較,陳哲藝導演眼中的人生低潮則顯得非常健康陽光。相對於《我的鯨魚老爸》當中,正因為黑暗和不堪,最終場面出現的救贖之「光」,才可能強烈到令人落淚,《燃冬》對痛苦陰暗面的著墨不痛不癢,間接使得整個療傷之旅效果大打折扣,頗為可惜。

片中也把個人生存危機轉化為兩男一女關係的「困境」狀態,似有若無的情愫,如三人在冰雪迷宮中的遊戲寓意三角戀的困局,更還有一個世代年輕人的迷失。療傷之旅的關鍵,集體超自然事件中與「靈性動物」相遇的瀕死經驗,神奇之處在於熊嗅到娜娜腳上的舊傷,也嗅到了她心理的創傷,正如導演看到一整個世代的虛無、焦慮,他們的迷惘與探索,並寄望他們被大自然的力量療癒。或說是被超自然的「經驗」感化,過去的遺憾、挫敗暗傷在精神上的救贖,像是面對大海,面對樹洞尋求被了解。寄託於一個無法解釋的、與全知的大他者的療癒性相遇, 尋求一種與自我的和解。

修煉成人,跨越超脫

《燃冬》敘事的鏡像縮影成功被異國情調地化為劇中超現實、唯美的熊女傳說,冬眠修煉「超脫」變成人的故事。在「集體」遇熊瀕死經驗後,三人各自的轉化雖毫無意外,但一如好萊塢青春喜劇,在片尾字幕跑演職員表時常用一系列照片迅速交代人物各自後話的語法,無疑體現導演在《爸媽不在家》、《熱帶雨》之後繼續拍出療癒成長系的公路電影,從「外地人」角度切入,壓根也沒有想要拍出中國年輕人現下面臨的問題癥結,因為成長面對的個人困境是舉世都能輕易認同的,總想跨越邊境出走尋找自由,一如面對死亡,人類的最共通之處。

.封面照片:《燃冬》電影劇照;版權所有:Rediance: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詹育杰

旅居巴黎十多年的自由筆者,譯者。巴黎索邦第一大學美學與文化研究博士。文字散見「今藝術」、「藝術家」、「表演藝術」等雜誌與電影相關平台等。早期曾於台灣電影圈工作,作品並曾參與鹿特丹國際影展,近期研究以後人類哲學與流變共生的藝術為方向橫跨行為表演、電影與策展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