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未來還遙遠的是,遙迢漫長的生長痛──《明天比昨天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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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1-18
  • 謝璇

徹夜不休趕工養家的父親、貪戀睡眠內向寡言的兒子,幾乎彌留不在人間的阿嬤,以及早已墜入永眠仙逝的阿公。以睡為喻,沉默為引,新加坡導演姚志衞的首部長片《明天比昨天長久》(2023)層疊近乎剝去言語的靜謐影像,觀看的步調無限緩慢,在與整座城市同樣黑暗的銀幕上,讓觀眾窺探一個少年的成長。

逃離冷漠的世界,閉上眼,夢裡什麼都有

《明天比昨天長久》奠基於姚志衞個人經驗,醞釀七年,由新加坡、法國、葡萄牙、臺灣合資製作,於新加坡、臺灣兩地拍攝,於 2023 年柏林影展新世代 14Plus 單元首映。戴立忍飾演的父親鎮日進行高風險的除蟲工作,深入頹廢的工業區暗角。他無分日夜地勞動,使毒素逐漸侵蝕他的身體,換來的終究是虛無,真實的只有他與兒子小明之間的距離越發遙遠。父子關係清淡,面對小明追問已逝阿公的過往,父親從不回答;久住療養院的阿嬤也難以期待回家與兩人同住的機會。家庭關係疏遠是父親的移民背景所致其難以融入當地時空,也或許是父親本身找不到自我而造成。人與人之間、人與世界之間如此遙遠。遙遠確實是《明天比昨天長久》的命題,由陳嘉良飾演的青少年小明,面對空曠疏離的外在世界是獨身一人,往內挖掘生命脈絡也一無所獲。已逝的阿公只存一尊牌位,獨活的阿嬤早已無法言語,父親與小明疏離,在青少年時期,小明在自己與外在之間離間。他擁有的只有「睡」,對比父親的「無眠」,睡對於青少年應要換來至少生理的成長,但小明終究是孱弱纖細又寡言的少年,漫長的睡眠對他而言更像逃避──逃開冷漠的世界、躲避無情的校園霸凌。

在緩慢與虛無之間,疏離地看見陌生的自我

談及睡眠很難不想到泰國導演阿比查邦(Aphichatphong Wirasetthakun),曾坦言看自己的電影也會睡著的阿比查邦,於 2010 年來臺擔任金馬電影學院教授,姚志衞正是當屆學員。《明天比昨天長久》的「睡」是否師承阿比查邦雖不可知,其緩慢近乎凝滯的敘事步調,確實瀰漫濃濃的夢遊氣息。除了影像節奏之外,其場域亦是虛無如夢的。本片於新加坡完成都市邊陲場景拍攝,山林環境則於臺灣桃園、高雄兩地拍攝。但空無至幾乎無法辨識實際地理背景的場景選擇,冷淡與潔淨的內景設計,一方面呼應了人物空洞冷漠的內在,另一方面也使《明天比昨天長久》的故事更使人感受其應是發生在一個無法定位、辨認的虛無宇宙。而讓故事本身與觀眾更加保持距離。這份距離源自影像的緩慢加成視覺的空靈,使人物與觀眾共同漂浮其中,在時間與空間加強營造之下,觀眾或進入人物的寂寞心靈,抑或將自身放在更加冷漠的位置,端看一個少年的緩慢成長。

走進山林、尋找母體,在幻境中給予自己新生

在父親意外死亡後,小明被霸凌他的同學設局,讓自己轉為施暴者,甚至成為代罪羔羊,而被迫休學從軍。離開原生家庭踏上軍旅生涯,本身就脆弱渺小的小明更像是斷了根的幼苗,被放逐至沒有明天的森林中。場景從都市邊緣轉至無邊深山,《明天比昨天長久》以此為分界,鏡頭鎖定小明的變化。一個從來找不到自己的身分定位而隨波逐流的青少年,基本上在自己的人生中缺席,淡出之後又被流放,終得靠自己尋找未來的步伐。當他二度面臨被拋下的命運,他選擇自行拖離,自願成為隊上那個留守山林的人。他的成長旅途中於開始,但人怎可能一夕長大?在林子裡迷路,他走進一座宛如母體、與母親的子宮同樣溫暖、潮濕卻陰暗的洞穴,再次穿出彷彿獲得新生。而這次的轉生由他自己來給,不依靠他人。《明天比昨天長久》雖以青少年成長為基底,卻並不以青少年本身的內在觀點出發,而更像以成年人回望自己歷程的角度,重塑一種可能寂寞、空虛,無論當下或後設觀點來看,都壓抑靜謐的生長痛。

今日且慢,明天且長

「睡個好覺,明天還有一大段路要走。」還沒真正轉大人的少年小明鎮日在山林間行軍,暫歇紮營卻失眠的夜裡,同袍一句簡單的慰問,為本片作註。「Tomorrow is going to be a long day」,明天既長,且遙遠,更難以抵達。正呼應了《明天比昨天長久》的核心──緩慢且似乎渺茫的成長歷程。

.封面照片:《明天比昨天長久》電影劇照;ifilm 傳影互動提供

謝璇

長於南方、活在北部。中文系的叛徒、電影所的混混。看電影為主,寫電影為輔,報導、評論散見《報導者》、《新活水》、《釀電影》、《放映週報》等。雙眼視力1.5,喜歡烈酒跟啤酒,不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