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視槍響與火光──《愛是一把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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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1-08
  • 簡子涵

被鏡頭框住動線的主角、被海水團團包圍的小島、被現實狠狠咬死而無以前行的青年,以社會底層為基質,《愛是一把槍》(2023)道出了關乎命運的、難以鬆開的桎梏。在有限的資源與編制下,李鴻其自編自導自演,透過詩意的剪輯與攝影,談一件帶有江湖色調的故事。在淡薄的故事線中,藉由自身的美學選擇與品味,填進綿綢的感情,形塑了一道值得探析的敘事手法與眼光。《愛是一把槍》作為李鴻其執導的第一部作品,即使仍能見著多處生硬的執行痕跡,亦不可否認某種來自時代、社會結構的記憶於其中有效地再現。

電影中凝視的匯聚

凝視(gaze)與觀看(look)在肢體行為上相似,卻具有截然不同的含義,前者代表了主觀地渴望看見,後者則是一種客觀的視覺圖像。凝視在心理學、文化研究與性別研究中均有大量的論述,其中拉岡從心理分析的角度談及自我的形塑時,曾以「凝視」此一舉動,連結鏡像、自我與他者間的角力關係。以藝術品為例,指出任何經過設計的視覺呈現,都蘊含觀看、凝視與被凝視的互動。

《愛是一把槍》全片的畫面配置簡單,卻有一特別處,也就是鏡頭對主角蕃薯的聚焦。於此筆者指的並非敘事層面的主導之職,而是純粹的、關乎畫面選擇的執拗。觀眾不難察覺,整部電影在拍攝配角時,多半避開正臉與特寫鏡頭,且使用大量的背影。唯獨在面向蕃薯時,細細地捕捉角色的眉眼、情緒、肢體乃至於是動線。我們當然可以聲稱這樣的作法,目的是要掩飾非專業演員的生澀。然此番作法亦確實地營造並引導觀者進入一場凝視的過程。配角在畫面中模糊,只留下聲音推進敘事,以及這段敘事在蕃薯身上的揉捻。

我特別喜歡三個鏡頭的運行,分別為電影一開始的烤肉場景、蕃薯在海邊賣遮陽傘,以及蕃薯在七號同學家從室內走向草皮。三個畫面的共同處是鏡頭的左右平移,並且是完全跟隨蕃薯的挪移。烤肉的戲份中,即使有多位演員同時在畫面中,鏡頭的視線卻是極為直接的,以幾乎直視的目光緊緊地跟著蕃薯,焦距從烤肉架前移到後方的人造橋上,而後再回到前方。海邊場景則始於兩個海灘上的遊客,並在蕃薯進入畫面、向旁移動後,追著他散步沙灘,停在番薯一躍入海激起的、驚嘆號一般的浪花上。第三個鏡頭在蕃薯與七號同學間遊走,於指尖的捲菸、蕃薯脆弱的反應、七號同學的側臉來回試探。最後視角雖留在室內,卻難掩深情地望著窗外的蕃薯,成大字型仰躺在草皮上。

除去第二顆鏡頭的配置較為簡易,另外兩場戲在橫向移動中,亦灑進了細微的縱向挪動。給予畫面更多的立體感,讓畫面更貼近人眼的動態視覺。同時在視線的跟隨與遺忘間,其他角色與背景的界線越趨模糊,最終化為烘托主角的手勢。其中的移動性產生了一股來自凝視的反饋,於是這一刻作為觀者,我們毫無選擇地只能承認,自己對主角從一而終的凝望。

然一如拉岡將凝視詮釋為一種動態的互動,本片的凝視亦具有一定程度的流動性。李鴻其集編導演於一身,使得《愛是一把槍》具有自畫像的質地。意即蕃薯實際上就是創作者對自身、記憶甚或是時代情感的再現與投射。因此當觀者在鏡頭語彙的引領下注視蕃薯,創作者自身亦藉蕃薯的演出回望著我們,透過電影作為介質,串接起雙向的凝視關係。

煙花綻蕊的意象

煙花在本片幾乎是最浪漫,且節點式銜接起故事走向的象徵。煙花的出現有三:蕃薯夜裡聽見聲響、海邊與七號同學施放、蕃薯自己在海邊施放,分別標誌了對美好過往的憶起、重溫與告別。煙火於是與記憶和再現相生,推進電影敘事,成為作者處理再現與回憶的工具。也因此當蕃薯火燒手風琴、對幫派老大開槍,視覺上的火光與聽覺上的爆破聲,亦組成了外於前文提及的、第四朵面向過去的煙花。賦予主角暴力衝撞命運的姿態,柔軟、脆弱的意涵。

另外,筆者特別提及煙花的目的,更包含其所形成的另一個凝視角度。

凝視與觀看在肢體表現上的主要差異,在於雙眸的眨動(注1),與煙花反覆的明滅重合。而也正是畫面中的火光閃爍,讓觀者得以於那顫動的明暗交替中,獲得一席停頓、游移的空間,意識自己的凝視,將視覺影像拓成氤氳的意象。除此之外,煙花的存有亦象徵著,以七號同學為形象存在的年少青春,延伸為片中的蕃薯、乃至於是片外李鴻其對記憶的凝視。正如濱海濃濃的夜幕中,蕃薯與七號同學隔著煙花對立而站,畫面在亮暗、明滅、出現消失間往復。當火光暖暖地在正面迎向我們的臉龐上綻開,照亮女孩細緻的五官,清楚了平淡且憂傷的輪廓。這是首次亦是唯一一次,我們真正看見了蕃薯眼中的七號同學。

七號同學說:「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放煙火?因為我喜歡把秘密藏在黑暗裡,然後在煙火點亮的那一刻,永遠忘記它。」然花火點亮的這一刻,揭示的卻是那些令人渴望隱藏而永遠難忘的物事。

作者的美學初探

《愛是一把槍》在成本限制下,場景、美術、燈光等技術成果都較為簡陋,甚至在臺詞的編寫、語言的轉換亦多有不自然處。這些原該是電影製作上的缺點,在本片卻反而凸顯了其中的詩性,反映了創作者給予記憶樣貌的變形。一如詩的體裁關乎字詞的結構重組,這些條件限制與失真,也成為了物件被重詮與再現的副產品,構成電影特殊的美學氛圍。

海德格認為,當事物的存有脫離其日常使用的狀態,這樣的轉化就讓它成為藝術品。因此當煙花不再與歡鬧相關,而是於寂寥中綻蕊,和槍響、燒灼的火光並置,另一層意象便有了開展的空間。小人物的肖像亦得以在凝視的眼光中,長出新的材料質地。
本片作為李鴻其初執導演筒之作,必然有許多生澀與未盡之處。但作者對自身美學的實踐,確有其值得玩味的設計。本文在主題與份量的抉擇中,僅以凝視的視角與煙花的意涵進行分析,但實際上電影所呈現的意象仍有多處未能細緻探討,如海、龜、家與束縛的辯證和象徵。整體來說,作品青澀且蘊含才氣,該美學若能在未來的作品中延續或轉化,勢必會是值得期待的發展。

盼煙花短暫,然殘影不斷。

.封面照片:《愛是一把槍》電影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簡子涵

畢業於國立陽明大學醫學生物技術暨檢驗學系,現為藝術工作者,就讀國立臺灣藝術大學藝術管理與文化政策研究所碩士班。好寫作,但總不成篇,開始撰寫學術文章後這個壞習慣終於獲得改善。育有一貓,貓永遠都飢腸轆轆,叫人困擾。相關書寫集中於:https://medium.com/@niccochien_988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