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符號的雜揉──《老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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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7
  • 簡子涵

狹窄的街巷,籠罩著街巷的夜幕,浸潤夜色的雨水。背景是深沈的藍黑,而女人身著紅衣,在暗色的畫布裡亮眼。她踩著跟鞋走在街巷,男人在屋裡吹奏薩克斯風。鞋跟敲著柏油路,一步、一步,替一層樓之遙的樂聲打節拍。

電影的開場濕冷且充滿節奏,精緻且細膩的設計,巧妙地給予了觀眾鑲嵌在銀幕上的溫度、聲音與顏色。導演蕭雅全過去是美術科班生,美術設計王誌成以及配樂侯志堅均為業界的佼佼者,三人在美學上的素養與追求有跡可循,亦可在今年的金馬入圍與得獎名單中窺知一二。因此當蕭雅全相隔五年的劇情長片《老狐狸》(2023),能在一幕場景裡放置如此多樣的知覺感受,也就不叫人意外。那樣的手法毫不馬虎,毫不匆促,成功於開演的第一分鐘就定下整部片的美學基調,讓其中潮濕冷冽與柔和樂音間的衝突,往後綿延 112 分鐘。

穩定不變的符號組合

《老狐狸》全片圍繞著階級作核心,向外發散,而後以同理深化核心的關鍵詞,叩問著為人的「選擇」。全片充滿設計的痕跡,特別在各個角色身上,仔細觀察便能找到數量眾多的符號。

從秘書的時髦裝束、跟鞋、妝容,觀眾一眼知道她身份不一般,然人後幾次剃牙的動作,又隱隱背叛了人前的偽裝。而廖泰來在餐廳擔任領班,精緻的工作服下是常民衣著,下了班對用水、用瓦斯小心計較。好聽西洋樂、吹奏薩克斯風,似乎暗示了角色在夢想與現實中,選擇安身立命、樸實生活(同時揭示了一段竹馬青梅的情愫)。謝老闆的符號最是豐富,古巴帽、冰水、高級轎車象徵著日治時期催生的仕紳文化,路邊的仙草攤、住家的中式裝潢、魚缸裡的紅龍又長於島嶼在地的根系上。

除了角色的形塑,行為與場景的選擇亦被授予隱喻的作用。一如暗地裡的秘密象徵背叛(林秘書對華哥洩密),同情與犧牲標誌懦弱(廖泰來放棄買房)。又如鏡子在片中的兩次作用,其一出現在謝老闆家中,以單面鏡暗示階層的差異所產生的優勢;其二則是於謝老闆和廖界共乘的紅車裡頭,藉著鏡像,明示面對處處映射著兒時自己的廖界,謝老闆其實是在與自我對話。

上述列舉了多項(但非全部)片中所放置的符號,並且這些符號持有的意涵,於多數觀者的意識形態裡都會匯聚至一處。索緒爾作為符號學先驅,將語言的符號拆解為「能指」與「所指」。此一套關於符號的說詞,雖是針對語言結構做出的分析,但挪用至本片來思索,仍有其重疊與趣味之處。

能指與所指的重組

承接前文,「能指」指向字詞的聲音在人的心理層次形成的印記,「所指」則是字詞本身的概念與意義。在索緒爾的邏輯中,唯有當「能指」與「所指」匯集、相接、重合,才能形成完整的符號。而如此一般的融合將會依據任意性原則進行,隨機地結合,而後趨於穩定亙古。

回到本片來談,《老狐狸》的別緻處不真正在於每個角色身著的符號,亦不在於幾項特殊物件所形成的暗喻作用,而是那些對劇中角色、劇外觀眾而言穩定不變的符號意義,在年僅 11 歲的廖界心裡所產生的晃動。廖界的成長過程在父親的陪伴下運行,也因此直覺地以父親授予的道德標準構築世界。然一次次與謝老闆的相遇,都在既有的生活中打開一點孔隙,讓「不平等」、「杜絕同情」等世故的社會技巧滲透到 11 歲男孩的心眼裡。

而全片的細膩處就在於面對那些強勢、利己而具有強烈吸引力的入世法則時,我們的小主角並非撒手將原生世界棄擲,而是走過一段雜揉的路途。為了彌補母親的提前離席,廖界向著唯一的理髮廳夢想奔馳,在那份執拗中反覆試驗來自謝老闆的處事方法。他洩密、威脅,他不惜忤逆父親,在雨夜裡要自己杜絕同情。可他同時因洩密懊悔,威脅卻又為他人保留餘地,並且在那一句一句脫口大喊而出的「杜絕同情」裡,無法抑止地淚眼婆娑。

眾多角色中廖界所穿戴的符號最少,因此不同人物的特質得以攀附其上,而後相互競逐、重組。作為觀眾,我們看見廖界的強勢、大膽,覺察他的猶疑、挫敗,亦看見 11 歲的小主角對符號的質疑與重詮。意即在啟蒙的年紀,能指與所指的穩定關係似乎得以歸零,重啟任意性的運轉機制。善與惡、是與非,人生際遇、生活不公,危機或轉機、機緣或算計,二元關係的辯證並非絕對,能指與所指存有其他的互動潛能。人可以利己,亦可同理他人,狡詐未必不是個善意之舉,在片尾建築師 Steven 短短的一幕中,似乎可以窺見這樣的意圖。

《老狐狸》有效地在大量的符號配置裡,以生而為人的有情挑戰階級的無情,以「在乎他人感受的人」解開「失敗者」的死結。藉著一雙流過淚反而更顯透亮的瞳孔,打碎典型的特質,在為人的抉擇上揉合出新的形制,回應那道核心的叩問——「你要成為什麼人」。


(圖/《老狐狸》電影劇照;積木影像製作有限公司提供)

過度設計

但除去符號安排,整部電影仍有幾處過分明顯的人為痕跡,處理得過於刻意。如垃圾場那一幕,站立於垃圾堆上迎接廖界的謝老闆;以及最後在公園的長椅上,一轉頭就憑空出現的賣身的同學媽媽。兩場戲的鏡頭轉換均未有銜接的空間,顯得有些突兀。甚至是前文提及的,以鏡子在車子裡隔開廖界與謝老闆的安排,也叫人感覺過度使力。而在劇情分配上,林秘書的戲份結束在廖界家的自白,個人認為出現得直接,又結束得匆促,可惜了這個角色本身的曖昧成分。另外楊小姐與廖泰來的情感支線,在整部電影中則有些多餘。

整體而言,上述的缺失似乎可歸咎於過度設計。細節設計雖有利於立體地形塑角色,卻也在有限的片幅中碎了敘事,截斷了詩意的綿延。

結語:在時間中淬鍊的色彩與霧氣

前文雖提及部分與個人喜好違背之處,但實際上絲毫不減我對《老狐狸》在符號使用、解構、重構上的喜愛。除此之外,上一部長片《范保德》中為父始終緊鎖在心底的情,在本片也好似有了某種繼承與舒張。蕭雅全在當時未能真正寬慰的,那道無情與深情間的互為表裡,在《老狐狸》得以被有情地同理,是我所樂見且為之動容的。

五年前《范保德》裡蒙著煙霧的藍黑色,五年後在《老狐狸》更為深邃,於紙上拓開色階。紙菸的白霧成了雨霧,不再嗆鼻,而是濕潤、鬆弛每一道為人生際遇皺起的肌理。作為影迷,當年因著兒時情感的投射,而產生的那道濃郁的共情,如今亦被承襲為一股淡薄的、綿長的深情。

一如騎著自行車,沐浴在雨霧中的領班父子,笑聲歡騰,彷彿可以這麼一直騎到夜色的盡頭。

.封面照片:《老狐狸》電影劇照;;積木影像製作有限公司提供

簡子涵

畢業於國立陽明大學醫學生物技術暨檢驗學系,現為藝術工作者,就讀國立臺灣藝術大學藝術管理與文化政策研究所碩士班。好寫作,但總不成篇,開始撰寫學術文章後這個壞習慣終於獲得改善。育有一貓,貓永遠都飢腸轆轆,叫人困擾。相關書寫集中於:https://medium.com/@niccochien_988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