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見未來的大將之才:《愛是一把槍》導演李鴻其、製片單佐龍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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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30
  • 採訪
    彭湘
  • 彭湘

編按:2023 年 9 月,由李鴻其執導的首部劇情長片,臺灣電影《愛是一把槍》於第 80 屆威尼斯影展入選「國際影評人週」單元,並奪得「未來之獅」(Lion of the Future)獎項。回到臺灣之後,亦再獲第 60 屆金馬獎最佳新導演入圍捷報。本期《放映週報》於威尼斯影展專訪《愛是一把槍》導演李鴻其、製片單佐龍,由導演的真摯創作與製片的縝密布局,看見這部初試啼聲作品背後的生長脈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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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我媽總是跟我講,算命的說我命中缺水。所以在我五歲的時候,她把我帶到海邊讓我跪下,認大海為乾媽。這樣,就能解決我命中缺水的問題,而且未來,我必會是『大將之才』。——《愛是一把槍》電影旁白

2023 年 9 月 7 日義大利時間下午三點鐘,陽光微微灑進威尼斯聖馬可廣場周邊的小公寓。在這個訪談進行的午後,個別坐在我們面前的李鴻其與單佐龍,尚不知道,他們將在兩天後登上威尼斯影展頒獎典禮舞台,領取「未來之獅」(最佳首部電影)的榮耀。

午後愜意的漫談,李鴻其說著關於電影中對未來迷惘的青年,還有他特別想拉一把的舊識;單佐龍則為我們補充,大眾還有點陌生的「新導演」李鴻其。他們組成的這個平均年齡 30 歲的年輕團隊,不卑不亢地用他們的眼光訴說迷茫的未來。

電影裡,那些遁入黑暗視界的臺灣青年

90 年代到 00 年代,那些遁入黑暗世界的少年故事,一再地在臺灣大銀幕上演著。《愛是一把槍》片中放火燃燒風琴的青年番薯,像徐小明《少年耶,安啦!》(1992)拿槍把玩的顏正國;像侯孝賢《南國,再見南國》(1996)騎著車漫無目的前行的林強;像張作驥《美麗時光》(2002)中在傾盆大雨裡奔跑的范植偉。問起李鴻其如何看待與這些作品中呈現的狀態相提並論,他只說著:「你不覺得嗎?臺灣這 30、40 年未曾變過。」

代表著 30 歲一代,90 後世代的眼光,李鴻其只是覺得,自己在片中捕捉的是那個於他而言未曾變過的臺灣。正因為臺北還是那樣、夜店也還是那樣,拍來拍去也盡是那樣的人物狀態。最終,能夠與那些描繪迷惘少年的片子相提並論,成了某種避免不了的結果。

「未來是什麼?就是好像什麼都有,又好像什麼都沒有。」第一部電影,為何選上這樣一個故事,問題拋出後,李鴻其支吾地拼湊著他試圖在電影中言說的某種感受。

時而是全然客觀的上帝視角口吻:「你看大家有時候,對於那種愛你的方式感到很痛苦,就是會強迫你……好比傳統媽媽對兒子的期待」;時而是對片中主角的旁觀詮釋,「他(番薯)就好好的生活,但他的背景卻讓他無法,他又能怎麼辦?他也沒有抱怨,還是正常生活。」說著說著,他忽然跳進自己的主觀思考:「我也不是窮人、我也不是吃不起飯,我一天賺個 1,000 多、2,000 塊,其實就很好了對不對?可是我好像又很空虛。」

一連串說不上來的感覺,倘若你回過頭來搭著他的電影影像,就又都能核對起來了。


(圖/《愛是一把槍》劇照;念白電影有限公司提供)

電影裡,炙熱火焰燃燒,煙火絢爛美麗,響起時卻宛如槍聲。煙火是慶祝,槍聲卻是恫嚇。放煙火的與那個開槍的,都是命中缺水的男人,他欲掙脫現況,現實卻讓他再一次墜落。愛,究竟如何成為了一把槍?難以言說的話語,導演李鴻其已用片中承載的影像回應。

或許是,天生導演?

當臺灣觀眾對李鴻其的印象仍停留在《醉‧生夢死》(2015)中的老鼠以及《幸福城市》(2018)裡的中年小張,他卻已嚮往著導演夢多年。「真的很想當導演,一直都想當」,李鴻其的這個說法,在製片單佐龍身上獲得應證。

「他每次都跟我說他要拍電影,每次都會跟我講些故事,但我聽不懂!」單佐龍談著與李鴻其展開合作的契機,如此笑言。李鴻其和他因拍攝畢贛導演《地球最後的夜晚》(2017)而結識,作為一個不太與演員互動的製片,兩人持續保持聯繫是個特例。而就在那些單純喝咖啡、聊天的時光裡,李鴻其總嚷著導演夢,並說著一些單佐龍從未聽懂的故事。

一直到 2021 年,李鴻其帶著《愛是一把槍》70 分鐘版本的粗剪找上單佐龍。看了片子後,單佐龍驚喜的發現這個小夥子不是說說而已,「他真的沒有在騙我,而且這次我看懂了,我還覺得很好看。」片子的敘事性並不強,但其中夾帶華語電影少見的氣質卻令單佐龍驚艷。

曾擔任《路邊野餐》(2015)、《地球最後的夜晚》單佐龍坦言,當今的中國電影產業發展速度太快,每年有大量想拍片的年輕人,也因此,經常有半成品找上像他這樣去過不少電影節的製片人。而自認對片子頗為苛刻的他,選擇項目的心態也像演員,希望自己能避免重複。當然,更重要的肯定還是要對作品有感覺。

「必須是個能讓我動心的項目,同時在我的製片作品中,有其獨特辨識度。」在單佐龍的觀點裡,李鴻其的影像繼承了一定的臺灣新電影精神,但又雜揉了一種當代幽默感,那是更能讓西方人懂的味道。這樣介於兩者之間特質,讓作品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它既不像我們看慣了的中國獨立電影的樣子,也不像近年看到已經形成某一種敘事規則的臺灣電影,它帶著點批判性但卻不迂腐。比起這兩年看過的片子,它就是沒那麼無聊,還很有趣。」單佐龍一口氣回應著《愛是一把槍》令他動心的原因,如今的成果亦似乎應證,他的眼光果真沒錯。


(圖/從李鴻其的影像裡看見新意與趣味,單佐龍(圖左)接手操刀,帶《愛是一把槍》走向更大格局;攝影/Alice BL Durigatto)

一雙幕後的眼睛,與自己相信的拍攝方法

入行的起頭是加入張作驥導演的劇組做助理,一不小心成了演員,初試啼聲就斬獲金馬獎最佳新人與台北電影獎影帝。站在幕前可以光鮮亮麗,但心繫導演夢的李鴻其一直反其道而行,他形容自己總是以幕後者的眼睛看劇組,一路吸收創作養分,終於在一個天時地利人和的時機,生成了他自成一格的創作方法。

2020 年,李鴻其一連四部作品問世——《虎尾》、《我在時間盡頭等你》、《風平浪靜》、《明天你是否依然愛我》,從藝文小品、類型電影到商業愛情大片,外界看來可謂豐收之年,李鴻其卻於內心暗忖著好累。「我覺得我不要再演了!」,才這麼一想,適逢新冠疫情爆發、戲約停擺,自己的攝影機終於拾了起來。

拍過了各種規模與類型的片子,李鴻其接戲跟他選擇拍片的手法一以貫之——不會的、不相信的,就不接/做。他用最低限度的方式拍電影,剛開拍時劇組不過五、六個人,演員與團隊是自己延攬的朋友、攝影機是自己的,連場景都是自己家。更多時候,表演也充滿即興,他讓演員的真實生活樣貌本色呈現於戲劇之中,平時怎麼說話、怎麼穿搭亦盡可能照搬。而幕後一件不為人知的,大概就是原先找來飾演主角番薯的是真正的道上兄弟,可惜對方於開拍前出事,李鴻其才自己下海演出。

「不這麼做,我就不知道怎麼拍了」,若再繼續拍片,李鴻其表示他仍舊會選擇這樣的方法,另一種精準的商業拍攝手法,他認為自己就是不會。他的選擇並沒有太多的為什麼,「相信」是第一優先,或許稱的上他的創作信念。但凡演員向他表示「做不了、不會做」,他便捨棄不要。

又好比他就是相信,早已轉行不做音樂的朋友能做好此片的電影配樂一樣。「他是一個很有才華的人,可是他現在都在做衣服……我就覺得應該要把所有人都拉回來一下。」在這組金獎幕後團隊中,配樂蘇柏瑋是個相對陌生的名字,電影的配樂能被注意到,彷彿比自己的導演身分被肯定,還令李鴻其雀躍。問起時,他驕傲自信的回應,自己這一回可是把年少時期一起玩樂團的夥伴都招攬了回來,而蘇柏瑋正是他的吉他手。


(圖/《愛是一把槍》劇照;念白電影有限公司提供)

其實,好友更像片中的番薯,需要的只是一次機會。「他時常跟我說,我早就放棄音樂了。」好友的失落與失意,與電影裡的角色不謀而合,李鴻其看在眼裡,並且堅定的知道對方肯定能做好。也因為夠熟識,無需花時間磨合,默契很快又找了回來。

坐擁高光時刻,絕非偶然

不可諱言的,單佐龍的加入無疑是讓《愛是一把槍》登上威尼斯影展殿堂的關鍵推手。手握著能進入世界三大影展的名片,單佐龍早已擁有為藝術電影布局攻佔各大影展的本領。「關於電影節的首映規劃,我北京家裡的牆上貼著這個項目有關的秘密,要送去哪、給誰,佈局的完整。只要符合後期的節奏,都會試一下。」此言一出,那面牆上的秘密,大概要令電影圈覬覦了。

而這一回衝著「還沒來過威尼斯」,單佐龍將片子遞給了威尼斯影展前主席馬可穆勒(Marco Müller),並通過他再推薦給了影評人週單元。收到入選通知的時間,單佐龍仍記憶猶新,「我們 5 月 5 號就拿到 offer 了」,他很有信心地接著說,這幾乎可能是今年這單元前一、二個入選的影片,放在歐洲影展的遊戲規則裡,這對一部亞洲電影,甚至是華語電影,著實不易。

更慶幸的是,五月確定入選,到秋天才要首映,一切的準備工作都從容了起來。緊接著已陸續曝光的東京、香港、中國以及臺灣等地影展的放映,這條讓李鴻其作為一名作者導演,收穫世界影壇矚目的道路,無不是單佐龍為其一一鋪排起來的。

但或許,是誰的佈局並不好說。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導演,李鴻其大概想得比什麼人都透徹。否則,他不會在粗剪完成後找上單佐龍,先收穫一群藝術電影界一流的後製人馬,並且成為那個單佐龍口裡「非常具有合作精神」的導演。

「他能夠接受你很多的建議,而且接受了之後把它消化的很好。我介紹了很多大陸這邊優秀的主創給他認識跟合作,最後出來的結果非常好。」從看到粗剪,到取得了補拍共識,單佐龍近一步將身邊的後製資源拉進。在仍舊是小成本製作的前提下,組成目前這個能讓藝術電影品質發揮到最好的團隊。攤開電影的主創名單,這樣意外的兩岸合作,在今日的時空背景下看來,反成了佳話一樁。

後浪,已準備崛起

《愛是一把槍》在威尼斯影展首映後,外媒將片子與賈樟柯、李滄東,甚至是北野武等亞洲大師級導演形容到一塊,他吃驚都來不及,還有些慌張地說「真的學不來」。面對前輩大師絕不能直接模仿,李鴻其很清楚「學了,片子會完蛋!」。

不斷言自己是否受到了哪位大師的影響,但他也認為,自己跟過張作驥導演拍片,張導過去也曾在侯導《悲情城市》(1989)劇組擔任副導,耳濡目染之下,或許是繼承到了那麼一點點。再想了想,若能傳承那樣的氣質,何嘗不是一種榮幸?


(圖/《愛是一把槍》工作照;念白電影有限公司提供)

「可能很多人會排斥、想改變被說是受新電影的灌頂……但有時候改變不了,我覺得也沒關係。誠實地說,因為眼光就是那樣子對不對?我覺得這也是種健康、良性的狀態吧,不要去排斥它。」那時的他,彷彿還在消化與大師並列的高光時刻,一言一語裡,小心翼翼讓這份他自己都感到懷疑的吹捧輕輕放下,轉換為某種心態上的欣慰。

他們年輕氣盛,帶著點衝勁卻沒有傲氣。享受著和一群朋友自由自在地創作,這麼拍對不對、行不行得通沒有答案。再次問起李鴻其未來是否依然這麼拍下去,他倒是想到了聲音指導杜篤之看了片子、耳聞了他拍片的方式後所說的話——「你一定要持續這樣拍、持續這樣地玩,這樣才有機會。」

在那一個得獎前夕,那樣的話之於李鴻其,似乎已是一份莫大的肯定。

.封面照片:李鴻其參與第 80 屆威尼斯影展;攝影/Alice BL Durigatto

彭湘

畢業於東華大學視覺藝術教育研究所、政大廣電系。曾任台北電影節節目專員、新竹光盒子戲院企劃,偶爾是電影文字工作者、影像教育講師。近期轉戰影視開發,成為項目企劃新鮮人,期許能以寫作維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