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抗讓我活著──在威權、政治、性別裡尋找創作自由:《青春並不溫柔》導演蘇奕瑄、演員葉曉霏訪問
故事或許仍要從 2014 年的太陽花學運說起。在歷經 24 日占領立法院後,太陽花學運以「轉守為攻,出關播種」為號召,期望「遍地開花」正式退場。那幾年,導演蘇奕瑄說自己仍是個憤青,帶著青年的憤怒與滿腔熱血,他寫下《青春並不溫柔》,打磨近 10 年,將 90 年代「文化大學美術系事件」搬上銀幕。
2015 年,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策畫「學動‧運生—臺灣戰後學生運動回顧」特展,找來蘇奕瑄負責影片剪輯。80 年代臺大學生的反動浪潮、90 年代野百合學運廣為人知,蘇奕瑄看遍了紀錄影像,偏偏是幾乎要被時光淘洗的 1994 年「文化大學美術系事件」深深勾引他的靈魂。相比大多運動訴求政治,文大美術系事件登高疾呼的是創作自由。「相對來說,創作自由顯得跟個人慾望更相關。」這份私密的個人性,吸引了蘇奕瑄。「臺灣非常自由,但人的內心總有自我限制的部分;我們擁有某種自由,但這份自由是真正的創作自由嗎?」帶著哉問,蘇奕瑄火速寫下劇本雛形。
一場大雨如注的抗爭,一個野火不滅的故事
「Who’ll Stop the Rain」作為故事的英文題名很早就定案了。引自清水合唱團(Creedence Clearwater Revival)的經典歌曲,60 年代掀起反越戰浪潮,清水合唱團以雨水象徵子彈,但既然無人能呼風喚雨,又有誰能阻擋槍林彈雨?蘇奕瑄轉念一想,人能選擇的是如何面對雨的來臨。「你可以討厭雨、也可以在雨中跳舞。個人到底追求什麼,要用什麼心態面對外在環境?」這場雨也灌溉了三個角色──魏青、梁季微、王毅光在蘇奕瑄的心底冒了出來。三個人物並無所本,他詢問當初籌備中研院特展的承辦人,看完幾乎所有綠色小組拍攝有關野百合學運與文大美術系事件的紀錄影像,找到了秦政德──「小草藝術學院」創始成員之一、以刻碑/運碑/立碑為行動與土地歷史對話的藝術家,更是當年文大美術系事件之所以燃燒的關鍵火苗。
時代不斷自我重複,太陽花學運的領袖們前仆後繼走進體制,歷代多少學運領袖如今也是政壇指標性人物。但文大美術系事件不同,當年在抗爭第一線的青年們,並未因此走進政治圈,大多選擇深耕藝術創作。例如兒童插畫家林小杯,當年正是《青春並不溫柔》中魏青或學生會副會長的身分,負責帶頭喊口號;從學運退場,在藝術領域持續戰鬥。秦政德更是如此,他披上更加獨特的藝術家身分,似乎不夠多人記得,當年他因創作理念長期與系主任不合,畢業前夕慘遭退學,引發文大美術系學生發起 34 天罷課抗議,係為歷時最長的罷課行動。蘇奕瑄找到了他們,田野調查與劇本創作幾乎並行,最初的版本大篇幅著重抗爭脈絡,細細梳理事件發生之初直到秋後算帳的過程,各立場觀點全包。蘇奕瑄帶著故事入選 2018 年由台北電影節與法國南特三洲影展合辦的國際提案一對一工作坊(Produire au Sud),在琢磨劇本的過程中強調社運背景,接納導師建議將故事的全知觀點改為單一視角,以季微為主敘事。也從此站,開啟他征戰世界各國的旅程。
走過東京新銳營(Talents Tokyo)、威尼斯創投市場展,蘇奕瑄證實了這個在地故事的普世性。「反抗不會因為社會進步消失」,90 年代的故事,時隔 30 年仍然成立,世界各地的反動聲浪從不停歇。《青春並不溫柔》中,情慾濃度與抗爭現場同等血脈噴張,對蘇奕瑄而言,兩者其實密不可分。一場訴求創作自由的抗爭,實際上,真正求的也是個人解放。「在創作上若要自由,基本上不能違心。」對蘇奕瑄而言,行為表象自由與內心無形束縛的曖昧性與拉扯似有無限魅力。他創造出魏青,黨國大老的女兒,看似在抗爭現場得了鋒頭,但內在情感卻從來沒有出口。他也找到了葉曉霏,一個出身舞蹈系,第一次主演電影的女演員。
抽絲剝繭、深夜長談,找到魏青之前,葉曉霏先找到自己
為了參與工作坊,蘇奕瑄以「臺灣年輕女演員」為關鍵字交叉查詢,翻遍幾乎所有人的社群帳號與公開照片,卻在參與東京新銳營時仍找不到合適的人選。直到他看到了葉曉霏,在一格格青春洋溢、亮眼動人的 Instagram 相片中,一張仰躺、眉目低垂、唇尖抵著一顆小番茄的人物肖像,吸引了蘇奕瑄。「很魏青,黑暗、憂鬱,又有一點脆弱。」蘇奕瑄選定了他,葉曉霏獲得第一次主演電影的機會,角色吃重,一舉拿下台北電影獎最佳新演員,還入圍金馬獎最佳新演員,成為今年最受注目的新人之一。但是,演活魏青並不容易,除了製作角色時間表、參與演員訓練,葉曉霏還和蘇奕瑄走過一段宛如心理諮商的準備歷程。
葉曉霏一開始就看見了魏青的矛盾與壓抑,但背後的糾結是跟導演一起找出來的。他先用「辦案」的方式角色功課,嘗試用魏青的人格特質思考,一有關鍵字就往牆上貼,魏青的線索逐漸佈滿整面牆。他分裂出一個魏青的腦,一遇到假設情境題就立刻與蘇奕瑄展開漫長的對話。「但問題終究回到我自己身上」,他們談的是魏青,但癥結仍是葉曉霏自己。那陣子他開始思考自己的「內在小孩」,認識自己之後才生出一個完整的角色。「在經歷魏青之後,我才發現我真的滿壓抑的。」葉曉霏一開始認為自己比較像梁季微,但導演一口咬定他就是魏青。他活在自己的世界裡面,對政治、社會行動相對疏離,難以想像抗爭現場的激情與熱血。為了《青春並不溫柔》,他嘗試閱讀更多影片,包括《戲夢巴黎》(The Dreamers,又譯為《巴黎初體驗》)、《時代革命》(2021)、《少年》(2021)等等。演完了《青春並不溫柔》,葉曉霏也帶了一部份進到自己的生命裡,「自由的部分我拿到了,反抗的部分還是留給魏青」他說。喜歡美食的他為了魏青節食,「吃東西是一種生存意志與慾望,我認為魏青不會喜歡這個行為,直到他遇到季薇,他才脫離苟延殘喘的狀態,開始想要變好。」
橫跨 30 年的凝視,透視歷史、回應當代
《青春並不溫柔》在抗爭現場的激昂中捕捉了兩場情慾的激情,都與魏青有關。魏青與男友王毅光衣衫完整的交合,與梁季微則坦誠相見纏綿。情感解放與抗爭對蘇奕瑄是一體兩面,他要說的是抗爭脈絡底下的愛情。一場戀愛談得傾城傾國,性別認同當然是議題。90 年代的女同志一片哀悽,憂鬱彷彿是宿命。邱妙津在《鱷魚手記》、《蒙馬特遺書》寫盡了拉子苦,1994 年北一女中,一對學生在留下了「在社會生存的本質就不適合我們」後與世訣別。當時的社會氛圍,打擊威權是第一步,女性議題被放得太後面。《青春並不溫柔》回頭談 90 年代,但魏青與梁季微的愛情並不愁雲慘霧。「電影如果要回應當代,現在拍 90 年代的故事會有什麼特殊意義?」蘇奕瑄把魏青認知成一個 90 的人,梁季微則是一個當代的人——愛了,就愛了,沒有掙扎沒有猶豫,把魏青拉了回來。
這份自由的心或許也與蘇奕瑄本人相像。他給三個主要角色各自的追求,魏青想要愛、王毅光追求權力,梁季微想要的是自由,這份自由是個人的自由。從《家族無共識》(2019)、《返校》影集版(2020)一路到《青春並不溫柔》,蘇奕瑄漸漸找到自己的創作母題。「說性別也是,政治也是,但最大的框架是威權。」他形容對於威權的反抗彷彿是他與生自來的特質,於是在首部長片他談對威權的反抗,其中涵蓋了性別與政治的因子,更要找到屬於自己的、真正的創作自由。■
.封面照片:《青春並不溫柔》導演蘇奕瑄、演員葉曉霏;攝影/蔡耀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