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兒+家庭+日記+論文電影)× 疫情=?──評論《錯落斑駁的》
編按:曾以《她房間裡的雲》獲鹿特丹金虎獎肯定的中國導演鄭陸心源,帶著首部紀錄長片《錯落斑駁的》(Jet lag)在 2022 年南方影展進行臺灣首映。本期《放映週報》刊載作者詹育杰書寫《錯落斑駁的》之影評一篇,描述本片的風格基礎與導演鄭陸心源之作者特色、酷兒視角的特殊性,與電影在緬甸軍事政變背景下的敘事脈絡。請見本篇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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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在 2020 年以首部劇情長片《她房間裡的雲》獲鹿特丹影展金虎獎的鄭陸心源,在疫情漸退之際交出飄浮在過去與未來之間的首部紀錄長片《錯落斑駁的》(英文片名《Jet lag》「時差」或許更加切題)。雖未再次獲得影展大獎,但無疑確立她在風格強烈之外,處理龐大命題的創作能量。1991 年生於中國杭州的她,在 2020 年初突然因疫情的關係與女友 Zoé 一起被隔離在奧地利一家旅館房間裡,日記電影無疑正是隔離時最佳的創作方式,觀察窗外、沈思觀照自身和兩人親密關係之際,開始回朔兩年前和外婆到緬甸參加遠房親戚婚禮,並一同追尋失踪曾祖父的家族謎團。延續《她房間裡的雲》當中「缺席」的命題與黑白影像等形式風格,和極為自由流動的敘事語彙,《錯落斑駁的》不斷在此處與他處、親密與歷史、記憶與當下之間來回穿梭。2021 年緬甸發生軍事政變,一時間緬甸再次成了一個又近又遠的地方。結合了日記、家庭旅遊、視訊、甚至監視器畫面等各式影像,正如海報中躲在門後與牆壁夾角縫隙中的肉身(我們更不能忘記導演的女同身份)體現時差的不適痛楚與尷尬「之間」的概念,影片呈現措置在兩點之間、眾多「之間」交錯的複雜、不安又或許是某種追尋自由的微妙狀態。
隔離之間的身體「異」樣措置
影片最成功之處正在於疫情之際的隔離、跨國旅行,這些堪稱科幻的、全民都感同身受的體驗,以及導演在緬甸私密的家庭尋根旅行,這兩個主要的敘事團塊以真實的、隱喻的時差和旅行(或說是某種時空旅行)的概念相互連結。我們都有過旅行到遙遠他方跨越時區的時差經驗,廣義上這也是對遙遠的過去和世界另一端的鄉愁,產生了一種難以填補的空虛。而這種懸浮在半空中的焦慮、不安、空虛感與疫情之際一切都停擺擱置,全民在家裡或酒店房間隔離,有機會或說被迫「閉關」反思人生的內心旅程,人人都共時「體」會的集體心理創傷相吻合。
片中兩人在屏幕破裂的手機上努力尋找返回中國的航班之餘,紀錄密閉空間中生活的無意義及親密感打發時間,在旅館房間裡做著白日夢、在床單下在浴缸裡裸體自拍(這不禁讓人聯想愛在房間裡用閃光燈拍照的男同志攝影師任航的作品,雖然風格是兩個極端,但酷兒創作語彙在私密空間的噴發,與當中潛藏的抑鬱卻如出一格)、觀察窗外寥寥無幾的行人,等待什麼發生,但窗外什麼也沒發生,外面的世界處於暫停狀態。通過回憶講故事打發時間,不再知道是今夕是何年或身在何處,意識流的敘事時空將我們從一個時代帶往另一個時代,從一個故事到另一個故事……。
時空來回中我們也看到回中國之行非比尋常,一路城市街道上、航班中轉和旅館都處於緊急狀態。街上警報和警告廣播 ,身穿防護服的醫護人員就像是從科幻小說中走出來一樣。落地後再次被關進防疫旅館,白衣人用膠帶將他們的的門密封與世隔絕。這些場景穿插著緬甸家族旅行時的鏡頭,一律黑白刻意不註明時間地點的畫面交織在一起,讓我們觀眾自己去猜測事件的來龍去脈,或者昏昏欲睡親身體驗時空旅行。
父親與許多其他的缺席
電話屏幕一再出現顯示航班不斷延誤或取消,即使在 Google 地圖上世界似乎觸手可及。在兩人後設畫外音的解說討論中,我們先是看到電腦螢幕裡網絡上緬甸的旅遊影像,如同自由女神像一般的巨大佛像,立馬直接對剪到導演的「緬甸行」中參觀大佛的家庭電影畫面,特別是參訪大佛必須拖鞋的親身「體」驗,準備進入另一個身體,另一個時空,或說從網絡的虛像到身體直接接觸「當地」。(片中這種詩意又哲理的敘事巧思不斷出現,頗有同樣迷戀時空旅行和網絡虛擬的傳奇影人 Chris Marker 的味道。)
2018 年春天,導演一家人與外婆到緬甸曼德勒參加一個遠房親戚的婚禮。在宴會和觀光之餘,外婆渴望理解在她五歲時離開中國的失踪父親。曾祖父在 1940 年代到緬甸後便一去不回,更因歷史大背景完全失聯,在當地重新創造了一個新生命和新家庭,後來還出家成了和尚,在約 20 年前去世。一行人拜訪了曾祖父的老家,翻看舊照片,尋找他的足跡解釋過去歷史的線索。曾祖父的神秘消失在家族中留下巨大的空白,他的故事是每個後代自己發明填補上去的。老家他的肖像上標註著一個日期,這引發一行人不停討論:這是他去世的時間?還是照片拍攝的時間?這顯然在時空不斷飄移的本片中有相當的重要性,透過想像「定位」時間來想像一個缺席。同樣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影片開頭打上片名時導演自己的靜止影像停格,之後看到、討論她曾祖父的照片時兩者遙相呼應。我們可以把這詮釋為導演同樣在疫情隔離之際「想像」自己的死亡消逝,或以影像創作面對自己的空虛缺席。
鏡頭也近距離紀錄女友私密地道出自己父親的故事、留在自己臉上的疤痕,或者她外婆家大門上陳年的斧頭痕跡,而這些非常身體性的物質性的痕跡,準確地從女性的角度描繪出一種缺席的暴力。相對之下,遠端監視器的空鏡、一隻貓被困在家具當中、虛擬參觀巨大的空蕩建築物等畫面,看似非常混亂但自覺無處可去的心境,極為敏感地留在隨性的日記映像當中。而透過詩意抽象情感空間的對照鋪陳,更讓我們意識到這些不同女性都在經歷父親這個角色的缺席,更或者說這個缺席、暴力甚至冷漠的父親正是影片意識流時空來回之間,反復出現的敘事共同點。這些經歷可能造成的內心孤立和被遺棄感在慢慢向外蔓延,有些問題可能永遠得不到解答,有些過去的缺憾永遠無法彌補。以調查的形式追尋家族歷史的足跡,交錯疫情隔離之際孤絕抑鬱的複雜情緒,導演不懈地試圖觸及和捕捉的不只是一個人的故事,這既是個人的也是整整一代人的創傷故事。(一方面我們想起河瀨直美早期企圖面對自己身世的一系列紀錄片,另一方面思考父母親缺席在中國經濟現實下的普遍程度。)
自由流動不安混亂模糊的語彙
延續劇情長片《她房間裡的雲》中慵懶的節奏、憂鬱的黑白影像和跳躍敘事,日系文青化的裸露,詩意鬆散、空靈神秘到幾乎令人不安,這溢出畫框的自由無疑是她的一貫風格。而新的紀錄片中,影像顆粒感和輕微污跡更是合情合理的美感形式,搖搖欲墜令人眼花繚亂的手持攝影等所有技術缺陷都成為創作語彙,如在機車兜風時的遊戲翻轉攝影機,反倒意外地表現迷茫和自由。家庭錄影、網絡圖像、屏幕截圖、監控攝影……紀錄一切,展現一切,超近距離拍下親密的時刻、隔離監禁的窗外、不同街道空景或過客、短信、電腦螢幕……隔離時在家裡全裸曬太陽,裸體極其平庸日常,而簡單的體操練習,側臥抬腿成為與陽光的遊戲。
除了敘事主要圍繞疫情的「當下」和緬甸之行的「過去」,這兩個不同的大事件之間建立,大量無人知曉何時何地不確定時空的片段,一切一切都以意識流動的方式來回交織。而時空混亂的不確定性,讓片中對真相、對私歷史、對曾祖父真面目等等不斷探索更顯得復雜而深刻。再者,黑白畫面的處理模糊化了不同攝影媒材和時空上的斷裂,更甚至是生者和死者之間的界限,加強了我們迷失和時差的感覺,影片催眠當然是司空見慣的,因為我們很容易就迷失了方向。意識流的形式將私密和政治性的兩個敘事網絡交織在一起,不同時空不同敘事層次的結合中,不僅表現出一種內在迷失,更是一種孤立和「無力感」。這貫穿不同時空層次更體現為疫情隔離時令人擔憂的抑鬱狀態(疫情之際,甚至在法國都曾爆發學生自殺潮),或許與《她房間裡的雲》中均勻擴散的「狀態」相距不遠,但重點就在這裡浮現,2021 年緬甸的軍事政變發生,將私歷史敘事暴力地向社會政治的方向拉扯。
政治動能,另外可能的體驗
於是,在第三幕的轉折上,緬甸的政變和街頭示威抗議也隨著與緬甸表妹的視訊,以及引用示威群眾手機拍下的遊街畫面,成為在疫情和家族史之外,屬於這個世代無力感的一劑強心針,一種能動性或可能性的出現。緬甸政變新聞與街頭抗議的暴力,暗暗地遙相呼應先前疫情隔離,身穿防護衣的醫護部隊呈現的科幻反烏托邦場景。而疫情之際的政治命題,如中國2022年解封相關的街頭抗議無疑也在我們觀眾腦中迴響。若以此為關鍵,就會發現導演與父親拿鏡頭互拍的僵持對視,或者英語工作坊的片段,乃至影片整個後半段都映射出一種政治性「轉變」的正面可能性空間。
片中最精彩的場景或許是接近尾聲時,她記錄了面對父親的那一刻。父親缺席的「虛像」將導演、她的外婆和女友三人連結在一起,但她面對眼前父親的方式是繼續拍攝,近距離拍攝,而父親也拿起手機與她對拍,無法忍受這種固定的凝視之下,他最終突然轉身離開了,拒絕這樣的關係。(我們憶起河瀨直美在早期紀錄片《擁抱》[Embracing,1992]中「面對」自己親身父親的時刻,畫外音裡終於鼓起勇氣的第一次「通」電話,畫面長鏡頭空鏡盯著玻璃窗上破裂同心圓中央的那個洞,接著空鏡的太陽,雖然似乎什麼都沒說但一切溢於言表,我們深刻體會到河瀨直美「穿越、超脫」父親缺席現狀的無比勇氣和複雜心境。)之後片中也沒有對此父女「面對面」的場面過多著墨,但是若與街頭示威抗議的畫面以及軍政府的父權形象相對比,這個父女「僵持」對拍的場面很難不令人想到在不同社會運動中,抗議者與軍警在街頭以鏡頭和槍桿對峙,於是父親的落荒而逃也暗指權力翻轉的「可能性」。(當然這不脱是筆者極為個人的詮釋,或許也是過度西方政治正確的視角。)
而這些暴力也在與英語工作坊片段的交差閱讀之下更產生意義。當中一群年輕的中國人參加英語寫作工作坊,他們相繼揭示了家庭關係中的秘密和內心深藏的情感,尤其是同性戀問題。就好像語言一轉換,語境一飄移,這便消除了所有禁忌,他們都樂於講述高度個人私密的故事。英語課程似乎只是個前提,我們也看到他們用英語一同練習冥想「出體」,這也點出隔離產生「例外」狀況出乎現實的關鍵,讓我們每個人都練習「體」驗可能性、另一個世界、另一種存在。這與導演酷兒的視角顯然也高度相關,特別是從影片開頭我們就不斷穿梭於國境、語言文化與時空的邊緣,身份也不斷飄移轉變一直處於不平衡的時差狀態,隨時準備進入另一個地方,另一個時代,另一個狀態。
疫情×日記電影=「觸及」身體的可能性
通過不同時空和敘事的交織疊加,《錯落斑駁的》大大超越了它文青氣息的外貌,在私密的的家族歷史和個人情感之外,深刻觸及了屬於一個世代非常共通的東西:疫情危機下的身心創傷。在酷兒的日記私電影中,家族或說特屬於片中三位女性之於父親缺席的「痛」、一種空虛感、貫穿複雜敘事網絡時空來回的一種無力感,孤立的焦慮憂鬱,與疫情危機下的長期閉關、恐懼操心或喪失親人等經驗,在我們這個越來越習於虛實穿越的世代人身上的、仍然難以清楚言說的、普遍的創傷相互共振呼應。(這也是私電影處理大時代命題的絕妙成功之處。)正如片尾朋友們在另一個語境下一同練習冥想「出體」的場面準確指出身體「經驗」在這次疫情中的重要性,在無力於大語境現實的本質之下,疫情隔離的體驗仍有其創造性之處。隔離日記無疑同時加劇和重新激活了想像力,這變成某種利於時空旅行的心理精神時空,也如同英語工作坊當中百無禁忌的說故事接龍,又或冥想出體的旅程對時代演變的「穿越」想像。■
.封面照片:《錯落斑駁的》劇照;僅作報導與評論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