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載跨世代情感的南迴列車——專訪《南方,寂寞鐵道》導演蕭菊貞、配樂陳明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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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07
  • 採訪
    邱楷庭
    蔡曉松
  • 邱楷庭

南迴是臺灣最南端的鐵路,西起枋寮至臺東,行經 36 座隧道、150 座以上的橋樑,依山傍水,貫穿中央山脈尾段,沿著西岸的臺灣海峽繞到東岸的太平洋。火車行駛時搖搖晃晃、忽明忽暗,若你曾望見窗外璀璨的街區、太平洋的黃昏與星光,偷聽隔壁乘客大聲嚷嚷的秘密,大概也很難忘記當時的自己。

歷經 40 年,環島鐵路電氣化的最後一哩路終於在 2022 年三月全數完成,南迴線這才趕上其他路段的速度,停駛藍皮普快車,加開區間快車的班次。

當大家雀躍地翻開新篇章,蕭菊貞導演與她的團隊,耗時五年,以蹲點的方式,跟著第一線鐵道員駕駛火車、搶修鐵道;邂逅當年興建南迴的工人與工程師;與鐵道迷一同翻山越嶺追逐火車。在她的鏡頭下,受訪者自在地展現他們的辛酸、豁然與浪漫,一段又一段的生命記憶從塵封的抽屜裡翻出,構築成歷史,讓觀眾得以在無法掙脫的現代化進程中,指認那些已然消逝或即將消逝的事物,探索繼續前行的依據與方向。

※※

──為何選擇臺灣鐵道,並以南迴線作為拍攝主題?

蕭菊貞(以下簡稱蕭):我是高雄人,我想所有南部小孩,北上求學、工作最常搭乘的交通工具就是火車。過去 10 多年,我拍片到處跑,爸媽又住花蓮,我有很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火車上度過,所以我對它很有感覺。

在火車上可以看到人生百態,完全是臺灣人的縮影,媽媽送小孩的、情人擁吻捨不得上車的、不知道為什麼,在窗邊一直在掉眼淚的;還有人拿著電話說:「我告訴你一個祕密」,結果全車廂都聽到的。火車是那麼親近臺灣人的生活。

2016 年,我完成前一部紀錄片《我們這樣拍電影》之後,我就一直想做一部從火車視角來閱讀或認識臺灣的片子。每個縣市最核心的聚落幾乎都是沿著火車站跟鐵軌發展,只要常坐火車就會對這一點很深刻。

然而,獨立製片沒有支援。而且臺灣雖然不大,要拍鐵路繞臺灣一圈也不是容易的事。當時熟悉鐵道的朋友都叫我不要放棄,如果要拍,趕快拍南迴,因為整個環島鐵路系統,剩下南迴還沒電氣化,而當時花東線電氣化的時候,大家沒有意識到會有改變,紀錄的人也不多。我掙扎了一下,南迴中間有很大一段公路,跟鐵路離得很遠,拍攝上很困難,我又不知道錢從哪裡來,但是,另一方面,再不拍就沒了,只好賭一把先開拍。


(圖/對蕭菊貞而言,蹲點、培養信任感,是紀錄片拍攝的基礎工作;攝影/古佳立)

──最早開始接觸的受訪者有哪些?

蕭:當我是乘客的時候,認識的鐵道人大概就是賣票、查票、驗票的人。最初拍攝是在臺東機務站,當時我想接觸前線的人,我也去找了很多鐵道相關的書來看,洪致文老師的書就是鐵道界很重要的文化研究書籍,可是裡面介紹的車型、車站歷史這部分,跟我想從人、從歷史角度切入比較沒那麼相關。

找臺鐵,他們通常會問:怎麼不拍北部?或是介紹一些優秀的車站及工作者,因為南迴的資料很少,他們會好奇我的目的。也就是說,前期完全得靠自己摸索。剛好我有一位很好的朋友:沈邑穎醫師,也是這部片其中一位監製,他在臺東行醫,介紹我一位在臺東鐵路局工作的朋友,見面之後交換名片,發現是臺東工務段副段長!他是一把很重要的鑰匙,在我的幕後電影書中有特別寫下這一段,他們是帶我進南迴很重要的人。

一開始我接觸到的是司機員與工程的維護人員,跟著他們上下班,在最後一班車通過,到隔天第一班車出發前,進行維運。我也不禁好奇他們會怎麼看南迴?漸漸地,越來越多人知道我在拍攝,就會幫我牽線,帶我認識新的人。

──導演拍攝紀錄片時很重視「蹲點」,請問蹲點對你而言的重要性是什麼?

蕭:剛開始我只是乘客,只認識一位工務段的人,我要如何拍出紀錄片?影片中每個受訪者能夠自然地出現在鏡頭前,都是我們長期相處,培養出信任感,故事也是透過觀察、詢問,慢慢長出來的。

我最早想用鐵道員的視角來看南迴鐵路,開拍後,我拍到了鐵道迷、拍到了工務段,跟著他們的工程,我遇到鐵工局的人,找到了當年參與興建的工程師。在當地原住民部落閒晃、聊天的過程中,認識到有人的親戚挖過南迴隧道,之後又遇到在隧道口開過雜貨店的老闆娘,故事就一直長、一直長,所以這些全部都是我們找出來的。也因為長期拍攝,受訪者會主動提供素材:「我有一些圖,你要不要看?」手繪的工程圖才會出現。

如果什麼都不做,就回到了剛開始,有些人認為南迴是臺灣環島鐵路系統營運最差的地方,沒人住、乘客也少,只有少數的原住民部落,怎麼會有故事?所以我形容拍紀錄片,很像挖礦的人,沒有把寶石打磨出來,它就是石頭,而我們的工作,就是要讓別人知道它不只是石頭。我原來預計拍兩年,後來一直挖到新東西,它就一直長大,三年、四年、五年,從一開始的《南迴鐵道員》,長成《南方,寂寞鐵道》。

──影片中有一個段落,是一位受訪者帶著攝影團隊重訪當時興建鐵道的聚落,是否能體現您剛剛說的「信任感」?

蕭:為了接受我的訪談,其中一位興建鐵路的工程師,幫我約了一群人到臺東住一晚,隔天他們說都已經跑到臺東,要安排一個私人行程。我好奇問他們私人行程是什麼?他們說要舊地重遊,我就請兩位攝影師跟著他們,他們很可愛,一路上到以前去過的地方就問:「你不認識我喔,我那年在這邊蓋南迴啊。」

拍攝紀錄片,我們是帶著攝影機走進別人的生命裡,不是我要用別人的生命故事來豐富我的創作,雖然我是一個資深紀錄片導演、也是一位大學老師,可是不管我的背景是什麼,在這些工程師與司機員面前,我就是個對火車完全不懂的人,我會比較想去同理、去理解他們生命中的榮耀與困境,以及我所不知道的那些事情。因為我們一定有限,我的生命經驗裡頭沒有這些。所以要拍到更真實、更貼近被攝者的東西,需要時間相處、需要信任、需要等待。

有一些導演他會重複在一個範圍內的題材去拍攝、鑽研,那我的題材比較廣,這些人讓我感動或覺得這個題材很適合拍、應該趕快留下來,我就會試著去了解,然後慢慢拍,要田調、要認識他們,很像一段旅程,所以我每拍一部紀錄片,都會跟他們變成很好的朋友。


(圖/《南方,寂寞鐵道》劇照;上善醫文化工作室提供)

──拍攝過程中接觸到的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故事,您會如何取捨素材?

蕭:跟被攝者接觸的時候,必須把自己放寬,試著去理解,同時構思蒐集到的素材如何建構成一個作品,這個部分就是不斷調整。例如剛開始從鐵道員的視角去拍,我就一直跟著,我要的不是他告訴我如何,而是要自己去看到。

我已經數不清跟司機員執勤的次數了,如果不在現場,不會知道原來他們承受這麼大的壓力。高鐵是封閉式軌道,其他東西無法進入,也有比較完善的電子系統;開火車,大家會想像反正鐵軌就兩條直直的,按幾個按鍵就好,可是它是開放式軌道,也有很多部分需要手動操作,遇到突發狀況,火車很長、又很重,以時速 100 公里前進也不慢,剎車所需要的距離是 800 公尺,可能眼睛看到再踩剎車已經來不及了。有位司機員要我澄清,不是火車撞死人,通常是人家侵入軌道才會撞上,萬一剎不住必須撞下去,狹小的火車頭也沒有地方可以逃,恐懼之大。

所以,司機員每隔一、兩公里他就要喊,進站注意、誤點、整點、通過,不斷的呼喚、應答。他的腳下有一個按鈕,一分鐘就要踩一次,如果沒有踩,警報聲就會響起,再沒有踩就會強制停車,確保司機員在開車時不會睡著,或是因為突然失去意識而發生事故。

片中在火車頭裡面拍司機員,有八成都是我自己掌鏡,因為空間太窄,只能容納再多一個人,完全沒有放腳架的空間,我背後就是高壓電,非常晃。我們拍了很多次,發現大機器上去,連轉身都很難,後來換小型攝影機,除了排除執行上的困難,過程中也一直在想故事要怎麼說。

──拍攝的過程中是否有觀察到臺鐵運作的系統性問題,或是司機員希望妳為他們的工作處境發聲等等,您有考慮過是否將這些內容納入影片中嗎?

蕭:早期我去找贊助或預算的時候,有一些人會提出質疑,覺得拍鐵道員的故事是不是在幫臺鐵做宣傳,為什麼不先拍批判臺鐵的故事?但是我想拍的是「南迴鐵路」的故事,這是我的視角,一部紀錄片大概 100 分鐘,它不可能全視角講一件事。

當年我拍《紅葉傳奇》(1999),想去理解那些球員的生命處境,曾經在小時候被拱成英雄然後瞬間破滅,他們鬱鬱寡歡,喝酒、死掉,那他的下一代怎麼辦?我想了解的是生命。那部片拍完之後,我印象很深刻,胡台麗老師看完說:「很不容易,妳拍了很重要的東西,但是,有一個部分我覺得好可惜,妳沒有拍攝原住民酗酒的文化。」而我另一位很好的朋友馮光遠,他跟我說:「好看,但有個東西妳沒拍到,妳應該把棒球史講清楚。」我舉這個例子就是,換成光遠拍,他會著重在棒球,換成胡老師拍,她會著重在原住民,可是今天蕭菊貞拍,我也有我著重的地方。

我想一直很想拉開一件事情,大家都把鐵道跟臺鐵綁在一起,可是臺鐵是運輸管理單位,其實還有一個鐵道局,興建鐵路是鐵道局不是臺鐵。臺鐵隸屬於交通部,過去他們不會去處理文化資產相關的事情,沒有被賦予這樣的任務,那我想拍的是人文的東西、屬於臺灣人的文化、所有人的共同記憶,搭過火車的人,都可以跟它有連結。也因為這樣,我對臺鐵唯一請求的資源是准許我的拍攝,但是我們沒有收臺鐵的錢,我必須保有獨立性。

我一直強調的是文化的累積,如果有人想要去紀錄臺鐵制度面的部分,那是一個好題目,它有制度管理上的包袱,也很清楚,但相對它也承擔了很多政府政策上面的犧牲,我也覺得它們更新速度不夠快,或是有一些做法可以更好,但是我放不進影片裡。


(圖/蕭菊章邀請曾為《戀戀風塵》、《幻之光》配樂的臺灣音樂人陳明章,為《南方,寂寞鐵道》進行配樂工作;攝影/古佳立)

──導演影片中也紀錄到臺灣不同族群的人物,包括閩、客、原住民,這也是導演關注的主題之一嗎?
 
蕭:
那個年代,我們大概很難想像,挖隧道還拿圓鍬敲石頭,TNT 炸藥塞到洞裡之後逃跑讓它爆炸,在這樣的條件下,最前線、最危險的事都交給原住民。
 
此外,拍攝過程中也發現很多鐵道員是客家族群,因為當時從西部移民到東部時,閩南族群比較強勢,有些人認為客家人安分守己,大多想找穩定工作,很多就進入鐵道局。我的拍攝對象跟我分享,在新竹以南,如果你買不到火車票,就在售票口講客家話,說不定會遇到同為客家鄉親的售票員,想辦法幫你找到票。
 
臺灣有太多文化紀錄跟視角都是以北部觀點主導,片中提到加祿站一年的營收不到四萬元,如果只追求收益最大化,這一站不是應該關掉嗎?或是根本不要蓋?沒有價值。大家也會認為拍攝北部的車站,例如平溪線,比較有票房。可是,我已經在做文化工作,還用這樣的標準去衡量,就辜負了這份工作。南迴有很多精彩的故事可以挖掘,卻長期被忽略,找資源的時候特別難,讓我燃起一股志氣想要把故事講出來。
 
拍攝過程中會很清楚地感受到城鄉、階級、族群的差異,不只是我的拍攝對象,還有拍攝計劃執行過程中遇到的質疑,我同時在拍攝的另一部片,找贊助就容易很多,天差地遠。但是對我而言,我心裡頭的那把尺,它們是一樣的,我不會因為哪一邊容易就只拍它。

──當代的紀錄片在創作的形式上有非常多的實驗性與突破,請問導演對於創作形式有過什麼樣的探索,會想如何突破與創新?
 
蕭:紀錄片可以有各種類型,的確就如你們的觀察,現在越來越多強調個人化、強調形式、強調實驗的作品,我覺得也都很好。不過電影有三個屬性:娛樂性、文化性跟藝術性,文化性最強的應該就屬紀錄片這個形式,當然導演的藝術性、創作企圖也很重要,可是到了我這個年紀,想要留下一些東西交給年輕人,不拍就來不及了,這不是在成就蕭菊貞下一部要完成什麼作品,心境上是不一樣的。

我現在想的是,我會用影像說故事,那我能為這個地方做些什麼?呼應到你的題目,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想法?如果我想著要拍我對南迴鐵路的「感覺」,我也可以拍一個短片,強調疏離感、荒蕪、寂寞、空蕩蕩,我可以做得很實驗,但是我選擇在這個時候,不是去挑戰形式,而是去留下那些東西,把我退到後面或許是更重要的。
 
因為我也教紀錄片創作,現在越來越多年輕人都急著想要嘗試新東西跟突破,越來越少人願意蹲點、願意做扎實的田野調查,這會是隱憂。其實都可以兼顧,也需要各類不同的作品,但是相形之下,我比較擔心願意蹲點去做真的影像紀錄的人越來越少。

──​​陳明章老師接獲創作邀請時,對這部片的音樂有什麼想法?兩位又是如何溝通、合作的呢?

陳明章(以下簡稱陳):導演很早之前跟我說她要拍南迴鐵路時,我就答應要幫忙做配樂。後來有一天,她來找我,把故事講給我聽,講了一個晚上吧,回去半小時我就寫好了,進錄音室也是一個下午就完成。

因為這本來就是我的人生經驗,我 30 幾歲時,要去臺東都要經過恆春、潮州、楓港、大武,那時候沒有南迴鐵路,公路也還沒開發,只能走海線,中間到大武時有一個很大的休息站,就在那裡吃便當,那時候大武很繁華。再過去的金崙那時候也還沒開發,原住民會採原生種的蘭花在那裡賣,我就會去挑,然後去臺東找胡德夫、巴奈,這是我生命中的記憶。另外,我有幾支用椰子樹幹做的大廣弦,是枋寮的潘居全老師做給我的,我也跟恆春民謠的老師朱丁順學了七年的月琴,所以,恆春、枋寮我都很熟。這次的配樂,我也加入了阿美族的橫笛,阿美橫笛是旮亙樂團的團長做給我的,剛好所有的配器都用上了。


(圖/陳明章談到,南迴鐵路是生命經驗的一環。創作配樂時,掌握電影裡頭的情緒與感受並不困難;攝影/古佳立)

蕭:他音樂做出來,裡面有兩個聲音我覺得很好聽,一個是阿美橫笛、另一個就是大廣弦,那時我還特別打電話問他是什麼樂器,不是平時有聽過的,有些聲音是我從整個編曲裡面抽出來使用的,因為我覺得好迷人。

陳:大廣弦是屏東的特產,阿美橫笛是臺東阿美族,所有元素都已經到位了,主題就是火車、旅行。

蕭:陳老師就放手用他的感覺去做,做完之後就讓我們去處理音樂跟電影的關係。我在剪輯的時候,剪到某處就會覺得應該要有點音樂,去編曲室注意到某個音色與音質,特別能夠帶出孤單跟寂寞的感受,就這樣用上了,相較於坎坷的拍攝過程,音樂的環節相當順利。

另外還有值得一提的小故事,因為陳明章老師的專輯我都有收藏,一開始會找陳老師,單純是覺得南迴的調性跟陳老師的音樂很對味。他在做音樂的時候,我時常會聽他的專輯,有天聽到 1991 年《陳明章的音樂——現場作品2》裡面〈花東海岸〉他唱:「南迴鐵路今年就要通車了。」我簡直要尖叫起來。以前已經不知道聽過這張專輯多少次,直到深入拍攝南迴鐵路的故事之後,那天我突然被感動到。

陳:這首歌就是三月天開車從屏東恆春要去臺東,黃昏時月亮剛好斜斜映照在巴士海峽與太平洋的交界處,花蓮港的海岸景色之美,那個親身經歷的感受。

蕭:很感謝後來陳老師又進錄音室重做了這首歌,現在有一個新版本。當時的他,也見證了南迴鐵路的通車。

.封面照片:《南方,寂寞鐵道》導演蕭菊貞、配樂陳明章;攝影/古佳立

邱楷庭

1993 年生,研究所半路出家讀電影大開眼界,曾任第 6 屆亞觀團,喜歡各類型紀錄片,願能以文字交流觀影時的思考與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