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接電影在越南,2023 巴黎「真實影展」越南 Varan 工作坊的可貴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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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詹育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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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2023 年巴黎真實影展,籌畫「越南 Varan 工作坊單元」,放映眾多短片作品,與《馮女士最後的旅程》、《尋找芳》、《柚》、《迷霧中的孩子》等四部由「越南 Varan 工作坊」發展而來的電影作品。本期《放映週報》邀請現居巴黎的作者詹育杰,為我們梳理介紹 Varan Vietnam 的核心理念與發展,也實地訪談催生這些作品的兩位靈魂人物,來自越南與法國的創作搭檔 Tran Phuong Thao 與 Swann Dubus。請見本篇專文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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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今(2023)年巴黎龐畢度中心的紀錄片「真實影展」(Cinéma du Réel) 最後把大獎給了尼日導演 Alain Kassanda 拍一群非洲大學生自組電影俱樂部,頗為政治正面、激勵人心的《椰子頭一代》(Coconut Head Generation,2023),但如果說有一個令亞洲電影人側目的單元,那無非是呈現當代越南樣貌的「越南 Varan 工作坊單元」。巧的是真實影展與 Varan 工作坊同樣年紀都誕生於 1978 年,身上也都流著直接電影祖父級導演尚胡許(Jean Rouch)的血。足跡踏片全球的工作坊在 2004 年來到越南,而當年的學員導演們不但在事後聯合組成自己的製作公司 Varan Vietnam(Varan 越南),也更在多年後在當地組織了他們自主的越南 Varan 工作坊。

本文聚焦談談影展中的這個越南單元,例如 2021 年曾在紀錄片最高殿堂荷蘭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影展(IDFA, International Documentary Film Festival Amsterdam)勇奪最佳導演獎的長片《迷霧中的孩子》(Children of the mist)。並與此單元策展人暨參展越南導演 Tran Phuong Thao(她從當年工作坊的學員,成為今天的講師和製片) 以及她的工作夥伴法國導演 Swann Dubus 進行訪談(此二人組正是這一系列作品背後主要的推手),近距離來看看有些什麼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

越南 Varan 工作坊的腳步

Varan 直接電影培訓工作坊,最初是導演尚胡許因應非洲莫桑比克的拍片邀請,建議培訓當地的電影人,使他們能夠拍攝屬於他們自己的現實,就與法國大使館的文化部門共同設立了紀錄片培訓班。而兩年後,1980 年,工作坊也回到巴黎為來自不同國家的學員開課 ,通過實踐「做中學」的教學法始終如一,每位學員都透過做自己的片學習電影寫作、拍攝、錄音、導演和剪輯,與此同時 Varan 工作坊在全球五大洲超過 20 個國家也都遍地開花結果。

始於 1978 年的 Varan 工作坊,在 2004 年來到越南,由 ANDRÉ VAN IN(1949-2022) 帶隊的培訓團隊在河內主持第一個講習班。陸續與法國大使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和歌德學院等機構合作,在河內和胡志明市等地舉辦了九次研習營。 2012 年來自不同城鎮的前學員共同創建了一家直接以 Varan Vietnam 為名的製作公司,負責製作、發行以及培訓。這些成為獨立紀錄片導演的前學員們,更於 2016 年創立了越南自主的 Varan 培訓工作坊(這當中正包括的我們的訪談人物:越法二人組講師、製片兼導演)。 Varan Vietnam 製作的多部作品成功獲得國際電影節肯定叫好叫座,其中出線的最新作品正包括曾在 2022 年在真實影展獲得克拉倫斯人文主義紀錄片獎、2021年 IDFA 最佳導演等等不少影展獎項的《迷霧中的孩子》。


(圖/《迷霧中的孩子》劇照;Varan Vietnam 提供)

在越南的培訓工作坊中有電影專業的學生和從業導演,其中一些曾經或者仍然在電視台工作,他們都渴望嘗試直接電影。如當年尚胡許運用 Nagra 錄音和 16 mm手持攝影機的「傳統」,他們充分展現當下數位攝影器材的可能性,深入一個剛剛向資本主義開放並且正全速轉變的越南社會,抱持著為當地社會缺乏能見度的族群發聲的自我期許。這個放映單元從 2004 年至今的學生短片習作,和 Varan Vietnam 製作的長片試著追溯這段電影旅程,可以說所有的作品都帶著一種「發現」的痕跡以及與這個劇烈變動世界的關係,特別是一種為越南過去 20 年來的歷史作見證,必須把故事說出來的緊迫性。

見證急速發展的當代越南

越南 Varan 工作坊單元中以眾多場次集結放映多年來的學生短片習作,以直接電影講述一個國家的故事,以下我們主要著眼相對較成熟完整的長片作品。《馮女士最後的旅程》(The Last Journey of Madam Phung,2014)當中,年輕的越南導演 Tham Nguyen Thi 跟隨一個主要以男同、酷兒、變性者為主的野台歌舞團在各地鄉鎮巡演了一年。團長馮「女士」和他的 30 名演員不論到哪都引起鄉民的迷戀和地方當局的敵意,他們在白天豎起帳篷,晚上戴上假髮變裝濃眉大眼騷首弄姿,在舞台燈光下高歌伴隨著抽獎等現場遊樂活動。然而,熄燈後卻也屢屢上演最終招來警察的不同事件,鏡頭見證聚集不同世代越南酷兒的日常生活困境,特別是馮女士和其他幾位前輩一路走來別無選擇的邊緣故事,這個人物群像最終在一場大火下被迫收場。而 IDFA 最佳導演得主 HÀ Lệ Diễm (1991-) 第一部長片《迷霧中的孩子》講述越南北部山區苗族的「搶親」傳統習俗 ,年輕導演用三年時間跟拍一個 12 歲的女孩,雖然很想繼續讀書,但農曆新年慶祝活動中普遍的搶親眼看就要永遠改變她的未來。起初這一切看來就像一場嘻嘻哈哈的鬧劇遊戲,但當鏡頭展示搶親的內部運作方式,故事就發生了極為暗黑現實的轉變,這種傳統無疑一再重複導致未成年婚姻,甚至進一步造成當地普遍的酗酒家庭問題,也更使得販賣人口成為近在咫尺的悲劇故事。但女孩拳打腳踢不對傳統低頭,決定拒絕「玩伴」的這門婚事,儘管她的母親和姐姐也都嫁給了她們各自的「綁匪」。

越法導演二人組 Tran Phuong Thao 和 Swann Dubus 在此放映單元中的兩部片或許可以當作 Varan Vietnam 製作的指標案例,一是以河內的老城區 Buoi(柚子)為名的《柚》(Pomelo,2018),紀錄拆遷工程中一群來自鄉村省份的農民工群體,以開怪手的兩位工人為主和一個搬家在即的美髮學校為輔譜出整個拆遷環境中的「經濟」生態系:拆除行業勞資關係,冒著危險回收鋼筋的一群女移工,當地幫派的敲詐……隔壁暫時尚未拆除的美髮學校內,學徒們聽著師傅最後一堂課,練習之間個個都想盡辦法在河內找工作不然就得回到鄉下。鏡頭前每個人都試著在拆遷中「回收」獲利、試著在變動中求生,都更廢墟中暴力和不穩定的生活顯然就是越南迅速發展社會重組的大環境縮影。

導演二人組在  2016 年拿下尚胡許影展大獎的《尋找芳》(Finding Phong,2015)則是陪伴變性者「芳」走上手術台的荊棘路程,小鎮大家庭六個孩子中最小的芳從小就自覺是困在男兒身裡的女孩,到河內上大學時她才發現自己並不孤單,影片如同解放的故事一路見證她掙扎做決定,陪伴她成功到泰國作變性手術。以自拍日記的形式開頭,芳滔滔不絕地傾訴自己的痛苦,漸漸才走出孤立並敞開心扉向人解釋他的變性計劃。鏡頭在各種社會互動場景中陪伴她,似乎也是助她一臂之力抵抗外界,使她越來越自信地以女性身份示人。眾人的反應各異,我們看到越南社會的開放多樣性,影片無疑捕捉到主角一種自發的能量,芳不是一個被動的角色而更像個解說員,雖說家人老父老母意想不到地寬容開放,或許與鏡頭的陪伴不無關係。雖極具社會教育價值但到泰國變性的醫療過程相對不是影片重點,而芳完全成為女人後的新生活似乎也不再需要鏡頭的陪伴。


(圖/《尋找芳》劇照;Varan Vietnam 提供)

針對幕後推手越法二人組導演的訪談

越南導演 Tran Phuong Thao(1977-)在河內大學念外貿時曾到著名的巴黎政治學院交換,之後轉換跑道在普瓦捷(Poitiers)大學獲得紀錄片製作的學位。回到越南後,她參加 Varan 工作坊的課程並執導了首部作品《工人的夢》(Rêve d’ouvrières ,2007)。 法國導演 Swann Dubus(1977-)則是在研究布列松的現代文學碩士學位後,以研究電影中的「私密」命題在巴黎第三大學獲得了電影研究博士。自 2000 年,他的創作足跡遍佈歐洲、非洲和亞洲,並在 2007 年定居越南河內。10 多年以來,夫妻兩人共同執導了多部作品。

Varan 工作坊從最初一開始就不斷在世界不同國家設立據點,並在實習結束後陪同該國的學員一段必要的時間,以確保當地的工作坊能夠自主運行,當然這無非也歸功於留在當地充足的器材設備。在早年第一批工作坊期間,資金來源由法國外交單位單獨負責,之後很快地發生廣泛多樣變化,如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歐盟、基金會等等在當地的國際機構都加入其中,並與當地大學、電視台、文化機構等單位組織合作。

工作坊「邊做邊教邊學」的原則,可以說將拍片實踐推向一個自由的極致,對於每個學員來說,這是真正體驗拍片的生活方式,一切都圍繞著你自己的、真正的電影製作展開。通過學習寫本、拍攝、錄音、導演和剪輯,也就是製作的每一個步驟階段,學員勢必學著找到屬於自己的取徑工作方式,自己的創作語彙,自己的批判觀點。即使是 10 幾、20 分鐘的紀錄片,實際上三個月的練習年輕學員需要極大的動力和能量。而製作公司 Varan Vietnam 是一群學員在 2012 年共同創建的,初衷是為其成員製作電影。它的運作方式就像一個合作社,每個人都貢獻自己的電影計畫、想法,並實際支持參與其他人的計畫。可以說,當初的 Varan 工作坊在越南延續的發展的最為完全。

《迷霧中的孩子》的導演當初是剛唸完新聞專業,而《馮女士最後的旅程》的導演則是已在電影圈工作,越法夫妻兩人從導演、教工作坊,到擔任這些後輩的製片,兩人都坦言自己也是「邊做邊學」製片工作,並不斷強調寫作的重要性,企劃案的事前研究完整性、視覺性對國際創投有極大的決定性。像是《馮女士最後的旅程》當初拍攝幾乎沒有寫本的準備工作,拍的特別痛苦特別混亂,不過一方面也是因為紀錄片拍攝的工作,完全打亂了導演原本的電影劇組拍片工作。雖然說他們在沒有十足準備之下不會嘗試國際創投,但也坦言這是因為越南的紀錄片拍攝開銷相對不高,可以允許一段時期的資金不到位。像《迷霧中的孩子》導演在山上拍片,都是睡女主角家裡,這種拍片方式都是會直接影響影片風格影像語言,工作方式的差異直接呈現在作品當中。


(圖/Tran Phuong Thao 與 Swann Dubus,兩人共同製作多部關注當地的紀錄片電影;Varan Vietnam 提供)

當地電影製作環境發展相對地尚未過於商業框架僵化,仍然存在許多小圈子的「人情味」,一些看似在法國不可能解決的問題,或看似極為龐大複雜的合作企劃,在越南卻不費吹灰之力,很快很容易就可以看到結果。而像上述作品這些相對屬於社會邊緣的議題,也比較不會像中國的賈樟柯導演,當初受到國家電影局電檢的刁難,雖然有些導演還是會選擇不把作品上報越南的電檢,就出國參展。極為激勵人心的是,前一陣子《迷霧中的孩子》在越南當地院線票房實際上頗為成功(編注1),即使是在大型的連鎖電影院,而不是所謂的藝術電影院,越南觀眾是肯花錢買票進場看紀錄片的。

最後,我們談到《馮女士最後的旅程》中導演較為個人化的畫外音,或者《尋找芳》大量主角自拍的片段這些比較「私密」的風格。一方面,這兩部片雖都是關於跨性別的議題,樣貌卻極為不同,十足展現越南社會的多元性、城鄉南北差異,兩部片也是有約五年的時間差,反映出社會的迅速演變。另一方面,Varan Vietnam製作的大部分作品仍主要沿襲直接電影的傳統,我們明顯看見創作者與變動社會的關係、發現原先一無所知的真實世界,講述一個不斷變化的越南大敘事。以在 2016 年拿下尚胡許影展大獎,入選超過 30 個影展(許多是 LGBT 影展)的《尋找芳》而言,今天在法國,為了幫助年輕人克服對跨性別的歧視,幾乎每個學校圖書館都找得到它的 DVD(兩人也坦言,追根究底這並非 Varan Vietnam 自己製作的片,最初是法國製片人 Gérald Herman 找上他們)。而在越南,影片的影響則更是顯著,芳的母親曾在越南的立法院作證,她的故事無疑對越南通過法律允許變性者以他自己所選擇的性別作登記起到了重要作用,投票通過後法律於 2017 年生效,之後越南變性者可以改變身份證件上的性別,如一般公民擁有合法的身份,更可以合法在越南境內做手術,不用再去泰國了。而芳也帶著影片參與許多各式各樣的研討會,這些對越南變性者人權的發展無疑都具有無價的貢獻。

.封面照片:《柚》劇照;Varan Viêtnam 提供

詹育杰

旅居巴黎十多年的自由筆者,譯者。巴黎索邦第一大學美學與文化研究博士。文字散見「今藝術」、「藝術家」、「表演藝術」等雜誌與電影相關平台等。早期曾於台灣電影圈工作,作品並曾參與鹿特丹國際影展,近期研究以後人類哲學與流變共生的藝術為方向橫跨行為表演、電影與策展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