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鏡頭守護野鳥的人──專訪《守護黑面琵鷺》導演梁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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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3-23
  • 採訪
    邱楷庭
    蔡曉松
  • 邱楷庭

「跨越海洋的飛翔」第二部曲《守護黑面琵鷺》於 2023 年三月上映,是生態紀錄片導演梁皆得,歷時 30 年拍攝的最新力作。2015 年,他的作品《老鷹想飛》創下破千萬票房的亮眼成績,推動臺灣保育黑鳶的聲浪,更號召企業一同支持友善環境的農產品。2021 年,「跨越海洋的飛翔」第一部曲《尋找神話之鳥》,則講述他在馬祖重新發現被認為已經絕種的候鳥——「黑嘴端鳳頭燕鷗」的故事。

這一次,《守護黑面琵鷺》彷彿是動態的鳥類圖鑑,也是愛鳥人的圖鑑。跟著一幀又一幀導演悉心捕捉的鏡頭,特寫「撓坏」用牠湯匙般的嘴喙,在粼粼波光之中撥弄覓食,俯視群鳥在夕陽下翩翩飛舞。場景一下是熟悉的臺灣,一下又轉到白雪靄靄的日本福岡,和其他若非愛鳥人,便沒有機會踏上的島嶼。同時也可以看到跨國的學者、志工們長年齊心協力守候著黑面琵鷺,細數牠的數量、追蹤牠的飛行路徑、為牠手工打造棲息地。影片主角王徵吉攝影師,總是扛著大炮長途跋涉,夜以繼日地專注等待,只怕錯過一期一會的珍貴畫面。鏡頭背後的梁皆得導演又是如何與這些人物與故事相遇呢?

本期《放映週報》專訪梁皆得導演,請其分享生態紀錄片「跨越海洋的飛翔」四部曲創作計畫的緣起、對各種鳥類生活史的觀察,以及各方愛鳥人士對於提升黑面琵鷺族群數量、生態保育所做的努力及成效,誠如導演所言:「今日鳥類,明日人類」,今日鳥類所碰到的威脅,將是人類未來必須面對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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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您談談「跨越海洋的飛翔」四部曲計畫的緣起,為什麼會選擇這些鳥作為拍攝主題?

梁皆得(以下簡稱梁):在《老鷹想飛》之前,我們拍攝紀錄片通常會鎖定「物種」,比較少有「人」的部分,那《老鷹想飛》就有所突破,紀錄沈振中老師,也包括後面接手研究的林惠珊。所以,我一直在想要拍什麼樣的紀錄片,可以跟社會大眾有更多連結?後來想出四個鳥種,牠們在臺灣都是遷徙的候鳥,分別在不同季節來到臺灣,黑嘴端鳳頭燕鷗是夏候鳥、黑面琵鷺是冬候鳥、八色鳥也是夏候鳥,而灰面鷲只是過境鳥,過境的時間在春、秋前後幾週,相當短暫,灰面鷲的特殊性在於牠是我們臺灣保育運動最開始推動的一種鳥種,因為當初牠們過境南部的時候,我們稱它為「國慶鳥」,卻在當地面臨很大的獵殺壓力。

第一部曲《尋找神話之鳥》,我們訴求的議題主要與海洋有關,包括海洋垃圾跟魚類資源的匱乏。第二部曲《守護黑面琵鷺》則是和濕地有關,黑面琵鷺主要在魚塭、濕地覓食,近來這些濕地也面臨了很多開發、轉型的壓力。第三部曲八色鳥,牠的棲地在淺山,之前林務局有在推「里山」這個概念,所謂「里山」就是指淺山地帶,人和環境永續共存的地方,提倡社會「生活」、農業「生產」、環境「生態」三生共存的發展。第四種鳥是灰面鷲,牠也生活在淺山,日本人把牠當作是里山代表物種,因為牠是猛禽,是食物鏈頂端的獵食者,一個地方如果有猛禽的存在,代表此地的生態非常健全。

──如果這些候鳥的棲息地受到破壞,牠們能夠及時改變路徑嗎?

梁:牠們遷徙碰到最大的挑戰是跨越海洋,如果體力不好或遇到其他狀況,就可能會掉到海裡去,也因此牠們需要中途的休息站。其實目前我們還不清楚,牠們會怎麼飛、怎麼遷徙,以灰面鷲為例,我們知道牠十月份會在南部的墾丁國家公園集結,之後再往南,可是牠北返的時候,大部分的灰面鷲會在彰化的八卦山台地休息一個晚上,隔天再往北跨海回到日本、韓國或是大陸繁殖。其實每一種鳥都有不同的遷徙路線,我們也不太清楚牠們如何選擇這些地方,但是現在透過衛星追蹤器的研究,我們慢慢知道這些候鳥大概的遷徙路徑。


(圖/《守護黑面琵鷺》劇照;采昌國際多媒體提供)

──請談談您與《守護黑面琵鷺》片中王徴吉攝影師的結識過程?

梁:他本來沒有在看鳥,也不懂鳥,可是 1992 年因為黑面琵鷺被槍擊的事件,報社派他去做採訪,我也就在那時候注意到有一個人(王徵吉)想拍黑面琵鷺。他自己有大炮(注1),1992 年之前有大炮的人真的非常非常少,那因為他爸爸是製鞋工廠的老闆,我們都叫他小開,出去拍鳥的時候大家就會聚在一起交流,慢慢就有更多認識。

他當時很疑惑,怎麼會有人想用槍射擊黑面琵鷺?他想要扭轉大家對黑面琵鷺的印象,用照片告訴大家這種鳥的可愛之處。因為黑面琵鷺的嘴型很特別,牠的覓食動作、造型很可愛之外,還有很多有趣的習性。

2002 年七股保護區成立之後,規劃了三座賞鳥亭,當時有三個保育單位,像王徵吉他們是黑琵攝影家族,還有台南鳥會、黑琵保護協會,他們就在保護區設點跟民眾解說,那王大哥也會用他拍的相片來講解,他就開始慢慢更加深入的去接觸黑面琵鷺。

──您也有特別鍾情的鳥種嗎?

梁:我從小就很喜歡鳥,什麼鳥我都很喜歡。我小時候生活在農村,周圍就有很多鳥,曾經有一段時間很喜歡,想要抓鳥來養,後來接觸到鳥會之後純粹到野外去欣賞牠們。

我是拍紀錄片的,所以,我不是拍到牠的外型就好。很多人賞鳥是希望說,全世界有 8,000、9,000 種鳥,我要盡量看到所有鳥種,這樣可能就要花大錢到世界各地去看,只要看到就好了。但是我的方式比較不同,我是追逐鳥的生活史,鎖定單一物種,一而再再而三地去看牠,長時間的觀察、拍攝。

剛剛有提到候鳥會在不同的季節出現在臺灣,那時間一到我們就會去追蹤,時間也可以錯開。但是我們只在臺灣看還不滿足,像黑面琵鷺都在臺灣度冬,那要了解牠如何繁殖,我們就要追到牠的繁殖地,或到其他的度冬地,對牠才能有更多了解,所以一年四季都要在野外跑來跑去。

──您要長期去捕捉鳥的各種樣貌,請問您會如何選擇時間、地點?是否會像王徴吉攝影師在片中所提到的故事一樣,一瞬間錯過就無法拍到原本想拍的東西?

梁:我們有一些有共同愛好的朋友,像我要去台南拍黑面琵鷺,我住台北、王大哥住台南,我就會問他說現在鳥都在哪裡?他就會告訴我,或者我們會一起去。但是鳥經常不會在同一個地方活動,可能我前一天有看到,隔天要再去看,鳥就不見了,所以我們都會互相問。

我們有時候要等鳥,我們會搭偽裝帳篷,有時候一等就是一天,早上天還沒亮就出發,中間如果出來走動可能會把鳥嚇跑,所以不能出來,一直要待到黃昏不能拍了才離開,這是我們經常會做的。因為我們不知道鳥的行動很難預測,所以必須要非常的專注,才有辦法即時做出反應。最好是能夠對牠產生一些敏感度,像王大哥講的,在黑面琵鷺要產卵之前,牠好像有一些不一樣的行為,如果自己沒辦法觀察的話,就無法掌握線索。

我小時候看國外動物影片,他們就說攝影團隊都要跟學者配合,因為學者知道有什麼行為、哪些行為一定要拍到、什麼時候會發生等等,可是我們臺灣有很多研究不是那麼清楚,所以我們喜歡拍攝的人,就是一邊拍,一邊做研究。有時候越觀察、越研究你會越不認識牠,像臺灣的黑面琵鷺,我們觀察到牠主要在海岸線裡面的沼澤地、魚塭覓食,可是到韓國、香港或是澳門去看,牠們覓食區域很多都是在海岸外面的潮間帶,那我們臺灣的為什麼不會到外面去覓食,我們就不是很清楚。


(圖/《守護黑面琵鷺》劇照;采昌國際多媒體提供)

在這四部片中,劉小如老師都會出現,因為劉老師是國內一位非常重要的鳥類研究學者,但是,劉老師不一定每一種鳥都會接觸。像黑面琵鷺的研究,我們就有聯繫師大的王穎老師、屏科大的孫元勳老師,當然還有很多保育團體,像台南野鳥學會的郭東輝。到日本、韓國去拍攝時,也都要有當地的專家帶領,會相對容易得多,但也不是每次都會很順利。

──您會用紅外線攝影機或其他方式去掌握鳥類的習性嗎?

梁:拍攝黑面琵鷺時我用了一個道具,就是現在 Discovery 頻道他們常常使用的間諜動物,也就是假鳥模型,我也請一位獸醫師幫我做了兩隻。我為了想拍到黑面琵鷺洗澡、活動的畫面,我事先把假鳥架在黑面琵鷺會棲息的水邊,把攝影機放在上面拍,影片中有幾個畫面就是這樣拍到的,像是黑面琵鷺走過去然後大便,因為可以很近距離的接觸到鳥,我們也想要一些不同角度的畫面。

──拍攝過程中,有特別想拍到的關鍵畫面嗎?

梁:黑面琵鷺在度冬的時候,我們能拍的主要是牠的覓食,但是牠白天都在睡覺,覓食時間集中在晨昏或晚上短暫的時間。那我一直想拍的是黑面琵鷺晚上的活動,可是晚上拍攝非常困難,以前使用 16 釐米電影底片,沒有光根本沒辦法,數位攝影機也是到最近幾年才可以低光拍攝,我就特別去買一台攝影機,能夠在晚上完全沒有打光的情況下拍攝,但是它還是需要透過背景有路燈、有一點光線才能呈現。

──很多生態紀錄片都拍攝了大量素材,《守護黑面琵鷺》是否也是如此?後製花了多少時間和預算?

梁:拍攝期拉這麼長一部分是因為常常需要等待,另一個因素跟經費有關。我早期是使用 16 釐米底片拍,底片是非常花錢的素材,早期底片現在要使用的話,要用逐格掃描的方式掃成數位影像,費用也很高昂。所以我們要有足夠的經費才能完成一部片,沒有經費的話,可能就是先拍,慢慢累積素材。

《守護黑面琵鷺》我們大概花了一年半在後製,整理素材也花了好幾年。後來用數位之後,我總共拍了 40 幾個,將近 50 個 4T 硬碟,素材量非常大,剛開始找剪接師的時候,很多人聽到這個素材量就拒絕了,後來我們專門找一個人幫忙整理素材,慢慢聚焦,影片的主題也就慢慢地呈現出來,我們在這方面花了非常多的時間。

──您如何決定邀請吳念真導演擔綱旁白?

梁:《尋找神話之鳥》後來的呈現不是我原初的構想,是個意外。我們原本鎖定的主角是馬妞,一隻在馬祖出生的小鳥,本來要講牠的故事,可是我們開始拍攝時,卻一直拍不到牠,我只好改變故事結構。因為黑嘴端鳳頭燕鷗是我 2000 年在馬祖發現的,我們又追了牠這麼多年,有人就建議說是不是可以換一個角度,用我自己的故事來講這種鳥,所以才會是最終自己旁白的版本。那因為先前的作品《老鷹想飛》就是找吳念真導演旁白、林強作曲,所以這次繼續找他們幫忙,也很高興他們都願意。


(圖/《守護黑面琵鷺》劇照;采昌國際多媒體提供)

──如影片所述,這 30 年來黑面琵鷺的數量是有在增加的,就您的觀察是什麼原因可以達到這樣的成果?

梁:這 30 年來黑面琵鷺的數量增加很多,從 1992 年不到 300 隻,到現在的 6,000 多隻,那是因為各國的人都有在關心。那最重要的,我覺得是韓國的李正雨教授,因為他在一些黑面琵鷺沒辦法繁殖的地點,用人為的方式去干擾,營造適合繁殖的環境,例如這個島本來不是黑面琵鷺會去繁殖的地點,牠只會在此棲息。可是當他們把築巢的材料放到島上之後,黑面琵鷺就會咬這個巢材去築巢,增加了牠繁殖的地點。

現在,各國有很多都畫了保護區,提供鳥生存的空間、覓食的空間。早期黑面琵鷺集中在七股保護區生活,覓食可能主要是靠當地的虱目魚養殖魚塭,或是一些荒廢的魚塭。鹽田閒置之後,慢慢都變成很好的濕地,黑面琵鷺就有更多棲息地,現在族群數量越來越多,牠就擴散,現在度冬的話,最北就擴散到濁水溪口,包括像雲林成龍濕地、嘉義鰲鼓濕地、布袋濕地這些都有,往南的話就是到茄萣濕地、永安濕地,其實北部也有,像宜蘭現在數量也越來越多,然後像關渡自然公園、金山的清水濕地,多多少少都可以看到黑面琵鷺的蹤跡。

那我們說牠有 6,000 多隻了,為什麼牠不會解除瀕危?因為鳥群大量聚集在一起的時候,有時會發生一些特殊狀況,比如禽流感、中毒等等,互相傳染可能一下就大量死亡。像 2002 年在七股,當時黑面琵鷺的數量還不到 1,000 隻,可是一次死亡事件影響的數量就超過 100 隻,所以是很危險的。像《尋找神話之鳥》片中的大鳳頭燕鷗,在馬祖繁殖,夏天來的時候你看有 3,000、4,000 隻,可是牠如果不來的話,一隻都沒有。這種鳥就是你覺得牠很多,要消失又很快就不見了,像我們臺灣早期西海岸有很多抓鰻苗、烏魚的,現在有時候就是抓不到,因為牠數量要下降就是突然下降了,也無發追查原因,這種生物大量消失的案例應該是滿多的。

所以,我們有一句話叫「今日鳥類,明日人類」,今天鳥類會碰上的難題,比如說海洋垃圾、魚類資源的匱乏,食物安全等等,大概就是我們人類必將面對的挑戰。

.封面照片:《守護黑面琵鷺》工作照;采昌國際多媒體提供

邱楷庭

1993 年生,研究所半路出家讀電影大開眼界,曾任第 6 屆亞觀團,喜歡各類型紀錄片,願能以文字交流觀影時的思考與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