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裡外反思,共同命運下的並存:記 2022 Kasseler Dokfest 卡塞爾紀錄電影暨錄像展
2022 年 11 月中旬起舉辦的第 39 屆卡塞爾紀錄電影暨錄像展(Kassel Documentary Film and Video Festival, Kasseler Dokfest),第二次以混合型態舉辦。在六天實體影展後緊接以線上一週的期間,放映長短片合計 235 部作品。戲院觀影人次雖然僅有 9,500 人(低於疫情前 2019 年那屆的六成),不過其線上平台 DokfestStreams 倒也帶來 6,200 人次的觀影。Kasseler Dokfest 選進的作品,著重主題上的政治、社會、文化相關性,及當中的藝術處理手法。特別的是,這個影展多以官方選映為主,少有競賽,例如主要的「Golden Key」獎,意在獎勵年輕導演(35 歲以下)的優秀創作,從影展整體中挑選出 26 部作品來角逐長片(超過 66 分鐘)及短片(66 分鐘以內)兩類。臺灣曾放映過的《迷霧中的孩子》(Children of the Mist,2021),此次便於該獎項獲得榮譽提及(Honorable Mention)。此外亦有區域性的「Golden Hercules」獎,選進卡塞爾位處的北黑森地區(Northern Hesse)內的 36 部作品進行較勁。
Kasseler Dokfest 在放映外也舉辦展覽跟講座。例如以「Monitoring」為名的時基媒體(time-based media)藝術展,本次以「Absolutely Killing It!」為主題選入 19 件作品,探討因人類活動導致氣候變遷跟資源過度消耗的第六次大滅絕警訊下的議題思辨。另外,論壇「DokfestForum」的主題則為「Truth or Dare – The Staging of Reality as Aesthetic Practice in Documentary Film」,討論紀錄片如何藉由「演出」(staging),觸及較難以單純拍攝可見事物呈現的主題,像是記憶、創傷、社會的結構或運作過程,以及「演出」對紀錄片真實性的挑戰,跟運用該形式的界線問題。而影展的跨學科(媒體、藝術、網路文化)工作坊研討會「interfiction」,則以「SYM:BIO:FICTION」為題,摸索人類跟自然、科技(如 AI)等各種型態的共生方式,其運作關係、意義為何?「系統」在此間又扮演什麼位置?
尚可一提的還有放映暨座談「How the East Was Won – Revisiting “1989” with Films from the Archive of the Kassel Dokfest」,其想法起因於 1989 年第六屆 Kasseler Dokfest 首次將錄像安排為獨立單元並設有專屬放映場地,且適逢柏林圍牆倒塌不久,於是引進許多來自東德的錄像創作,這也引發之後數年間,影展內部對於規劃上調整電影與錄像比例的討論。這個活動除了重新放映當年參展的部分東德作品,也延伸討論東德垮台一事對 Kasseler Dokfest 本身帶來的影響。另外影展單位也與 Jena FullDome Festival 合作,精選該年的八部沉浸式圓頂影片(fulldome flim),提供觀眾 360 度全方位包覆的身歷其境體驗。
直面內在的傷,反省恐懼的根源
Kasseler Dokfest 中不乏挑戰常規的影像,不過筆者最先想談的,反而是 Neasa Ní Chianáin與 Declan McGrath合作的平實作品《Young Plato》(2021)。本片發生於北愛首府貝爾法斯特一所名為「Holy Cross Boys Primary School」的男子小學,以該校充滿活力(且熱愛貓王)的校長 Kevin McArevey 為主人翁,記錄他規劃獨特的「哲學教室」,引發小學生進行思考判斷與同理。
北愛問題歷經 30 年衝突而於 1998 年在政治上落幕,然而,天主教與新教的教派仇視並未因此完全消失,貝爾法斯特在後來這些年也因民生凋敝,導致許多居民受困於失業、貧窮、毒品的漩渦,連帶使其子女在家庭內受到影響,承續了家長積累的沮喪、挫敗、憤怒等有毒情緒,又投射向原本眼中的外人。這種內藏的衝突,往往讓和平共處的理想難以實現。小學校長 Kevin 在校內設立「哲學教室」,便是用簡單易懂的提問結合學生們的日常經驗,營造一個聆聽彼此觀點的場域,而除了固定在課程內的時間,在校內衝突滋事的學生,也會被要求去「哲學教室」進行諮商。
校方原本就會讓學生觀看北愛衝突的影像紀錄以明瞭那段歷史,但「哲學教室」內的互動,無疑是讓未明世事的小學生,更從情感面上意會到暴力給對方帶來的傷害,正視自己憤怒與偏見的由來。當各自將原生家庭的影響攤開來比對,看見的,不僅是對方與我的差異,更是他之所以變得如此反應的生命軌跡,學生由此進入能同理的情境、體會到對方的身體、感受,其實與自己的同等重要。
平實的本片特別之處,在於從這些小學男孩的排擠與暴力裡,洞察出大人世界中黨同伐異的話語背後,其實也不外出自狹隘心態跟無法自明的動機,而藉著「提問」這個基本的哲學動作所嘗試的,也在於梳理、照料好本身的情緒,方能以不帶毀滅性的方式與跟人互動。於是,片中那個通過表演展示某個男孩在家中跟父親相處情境的段落,當男孩對著飾演父親的同學講出:「你為什麼要用打我,來教我這些事?」遂極為動人。它向在場其他同學(及觀影的我們)顯示出,每個受陰暗吞噬、內心殘缺的成人,內在其實都藏有一個不曾被好好照料的小孩。
Travis Wilkerson 與 Erin Wilkerson 合導的紀錄片《Nuclear Family》(2021),則源起導演 Travis 自身記憶中的家族旅行。出生 1969 年的他,成長時經歷過冷戰下核戰隨時可能爆發的危機,他的母親又非常關切這議題,因此在某趟家庭旅行裡,全家人前往美國西部各地的導彈發射井所在地。雖然平民只能被圍籬遠遠地隔絕在外觀看,但這趟旅行仍加深他對核戰的恐懼,常會夜半驚醒。如今,成年後的 Travis,決定帶著他自己的家庭重做一趟類似的旅行,並以攝影機記錄旅程所見。
但與其形容本片是單純的旅行紀錄,更毋寧像是旅途中湧現的各種思緒。看似朝聖觀光,實則為對美國西部地景、生態景觀的考察,以及對美國這個「偉大的國家」其立國神話的反省。二戰以降的美國在國際影響力、經濟實力、科技成就跟自信心都來到前所未見的高峰,帶有強烈威嚇力的核武,也可說是伴隨霸權發展所出現的一項結果。然而,在這趟美國西部之旅,兩位導演更著眼於腳下土地的變化,不僅是核武進駐後帶來的,也包含在更久遠的美國西部發展史上,那些被消滅/消音的物種與人。
核武所在地劃定的禁入區,其對周邊土地造成的潛在汙染,因此便也與美洲野牛因濫殺幾近滅絕,及原住民被屠戮並縮減生存空間的歷史遙遙呼應,反映出的是,國家權力以冠冕堂皇名義,對土地掠奪、濫用、排除個體(跟物種)的心態;換言之,美國一路發展、強盛繁榮的背後,實是以犧牲的體系架構出來的暴力撐起。影片中,Travis 有時拿著蓋格計數器偵測空氣裡的輻射數值,或是全家人即興扮演「核戰來了,大家都死了」的情境,既帶有幽默又隱約的嘲諷,也反過來讓人心驚,這內嵌於資本主義,物化他人並剝削的心態,竟滲透於美國文化中如此之深,以致於身在表象卻常疏於察覺。但同時,就如同片中穿插的核試爆影像,驚人毀滅中摻雜視覺的瑰麗,讓人目眩神迷;也許,那份面對自身國家達成的卓越成就,跟重新發現而無可迴避的陰暗面時,所湧現出來的五味雜陳,才是導演們在認同與批判之間更為個人、但也非常誠實的情感表露,也是身為一個在這樣的神話下長大的一代,認真的內省。
資本主義的切片與文明世界之外
加拿大獨立影像工作者 Mike Hoolboom 的新作《Freedom from Everything》(2022),亦屬一部富於思辨的散文電影(essay film)。導演審視新冠疫情下受害最深的弱勢族群,並帶入自身在愛滋病肆虐年代間的個人經驗(Mike Hoolboom 在 1980 年代末便感染愛滋病而抗病至今),比對這兩場瘟疫的相似情境。如同現今深受疫情摧殘的弱勢者,1980 - 1990 年代間遭受愛滋病打擊、被汙名的 LGBT 族群,同樣生活於新自由主義經濟當道、弱化政府及社區扶助功能的環境中,艱難地自求生路。而這種被漠視基本人權、失去保障的「裸命」(bare life)狀態,更是新自由主義盛行至今,對於社會整體深遠的危害。
Mike Hoolboom 敏銳地從「身體」這個角度切入論述,不論染病時無法適時獲得治療,或因疫情陷入貧窮困境,都會在維持身體運作的基本需求上,感受到遭遇重大危機;然而,新自由主義以市場機制決定一切的思維中,受害個體也往往容易掉進「自己的錯」或「不夠努力」的思考陷阱,這樣的自我歸咎,掩蓋了新自由主義所言的「自由」背後,實際上宰制得利的企業寡頭,如何回頭造就一個愈加不平等的社會。本片藉由影像的觀察,並以藝術家 Hito Steyerl 省思自由工作者(freelancer)緣起與新自由主義經濟關係的同名文章〈Freedom from Everything〉,作為旁白的部分文本進行映對,拆穿這只強調競爭而不在乎人我相互依存的假面,揭露其病態;然而,影片也藉此思索自由膨脹的界限,以及我們應該、或想要擁有一個怎樣的社會。
因而,個人身體遭遇危機而產生的恐懼及憤怒,這由情感上所帶來的驅力,也在片中被聯想為一種能促進集體行動、改變的可能。如同影片引用《大鏢客》(Yojimbo,1961)的三船敏郎(Toshiro Mifune)或是《荒野大鏢客》(A Fistful of Dollars,1964)中克林‧伊斯威特(Clint Eastwood)的形象,以及《V怪客》(V for Vendetta,2005)的片段。這些都暗示即使身處於弱肉強食的體制下,個人仍能憑一己良知行事,對抗眼前的不公正。本片於是也是部充滿政治意味的作品,但這邊的「政治」,指的更多是從日常的支配中所湧現的政治意識。
而德國女性導演 Franziska von Stenglin 的《The Dust Of Modern Life》(2021),則是部介於民族誌與感官描繪的紀錄片。片中主人翁 Liem,是越南少數民族之一的色當族(Sedang)成員,每年一次,他都會與友人一同進行色當語稱為「Pa Va Hêng」的撤退儀式,意指退回到叢林裡,以叢林所賦予的事物,過著幾近原始的生活,藉此洗去現代生活中沾染的塵埃。
從越南崑嵩省 (Kon Tum province)達騷(Dak Sao)一帶、Liem 所居的的小村落開始,本片冷靜地觀察 Liem 以及他周圍的族人,生活於現代文明與傳統交界的樣貌。儘管這村落還保有許多傳統景觀,不過現代文明的觸角也早伸入此地,如代步用的機車、智慧型手機皆已可見。村裡不時放送訊息的擴音廣播,不僅播報新聞(英國脫歐進程、科學家觀察到幽浮出現)、廣告(去汙清潔劑的神奇妙效)、亦有官方政治宣傳(如該區在越戰時對抗敵人的光榮歷史,或越南經濟發展蓬勃,連快時尚品牌 Zara 也來設立據點)。不過有趣的是,色當人也不違和地將各種外來便利事物,融進到他們既有的生活裡,與傳統(如他們仍保留原來的祭祀儀式)共同以一種看來駁雜卻又共存的面貌存在。這也反映在色當人生活裡常會出現的音樂,既有年輕人跳舞時用的喧囂流行樂,但過往的一般民歌或與戰爭相關的歌曲,也依舊還被傳唱著。
由於使用 16mm 底片拍攝,於是本片在影像上也帶有未見清晰銳利、色澤卻飽滿溫潤的質感。這自影片中段起 Liem 進入叢林生活後,更顯露出光影疏落的環境在影像呈現中的神祕感,原來各種訊息明確的文明聲響,也逐步滑入更為幽微、豐富的自然音景,予人融入其中的洗滌感受,渾然忘卻了時間(這個現代文明裡最重要的元素)的流逝,只將注意力停駐在各種生物的動靜,與空氣中微小的氣流變化。影片至此,也帶領觀眾彷彿走進超驗的體驗中,尋獲在文明世界已失落許久的平靜,甚至最後在視覺上出現了些許超現實的迷離景象。
在此次 Kasseler Dokfest 中筆者發現,儘管作為一個和新科技與實驗性關聯深厚的影展,影展中許多作品仍帶有豐富的人文觀察,一來有關於科技文明下的人性,二來亦有外於德國本身、看見其他地區生活的變貌。這也使得 Kasseler Dokfest 顯得入世,不因影片使用新科技或藝術性表現,失去對生活實相的關懷。從全稱的「人」到個體經驗,Kasseler Dokfest 在全球性的宏觀視野,與特定文化內的特定經驗間,取得了微妙平衡。■
.封面照片:《Young Plato》劇照;Kasseler Dokfest 2022 提供,導演:Neasa Ní Chianáin、Declan McGra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