覓光而行,追尋名為電影的家鄉──李屏賓與《光,帶我走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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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24
  • 採訪
    謝璇
  • 謝璇
  • 攝影
    汪正翔

他 68 歲了,已要知天命,仍然瀟灑俐落,幾乎與千禧世代的年輕人無異,行走起來自帶威風、目光堅定且炯炯有神、笑聲爽朗,只是一頭過耳的黑髮摻雜了些灰,蔓延至耳際的落腮鬍染上歲月的銀白,反而讓他看起來更加親藹。跟他約在光點華山電影館的咖啡店訪談,午後陽光正好,清透自然。一半人點咖啡,他喝啤酒,喝得不疾不徐,雖然高壯的身軀讓酒杯顯得小了點。他堅持請客,每加點一輪就從口袋裡掏出現金,不許晚輩買單。頂天立地的樣子像極了一頭雄獅照護他的領地,而他所及之處都是他的子民,且那不是掌控而是無盡的關照,讓後生自然追隨。他降生於艷陽高照的南部、烈焰燃燒的夏日,獅子座,好像最終也有獅子一般的雄風與威嚴。

李屏賓,世人稱他光影詩人,但人人都可以喊一聲「賓哥」。他在自傳《光,帶我走向遠方》中也寫下:「我永遠是大家的賓哥,平起平坐的朋友。」

既生光必生影,賓哥的鐵漢柔情

這份平起平坐並非口說無憑,甚至不少人見證過。2020 年,全球首席女團 BLACKPINK 名曲〈How You Like That〉發布,MV 中短短幾秒,團員們手掌貼手掌邁步向前的舞蹈蔚為風潮。同年台北電影節慶功宴上,一票 20 歲左右的工作人員拉著時任影展主席賓哥共舞,鐵定摸不著頭緒的賓哥就這麼被拱上 C 位,「下海」與眾人同框留下經典回憶。沒人意料得到,被尊為大師的賓哥,居然如此沒有距離。

但他就是如此真切、誠懇,如此言行合一。他說自己是一個沒有階級的人,無論到哪,就算是最小的小弟都是他的朋友。好幾年賓哥在中國接片拍,中國強烈的階級意識,賓哥是知道的,但他總覺得就算是倒茶水的工作人員也該參與,讓再外圍的人都能靠近核心。賓哥和姜文導演合作《太陽照常升起》,姜文形容他「表面是一個樣子,內心是另一個樣子」,簡單來說就是鐵漢柔情,鐵在賓哥外表粗獷,皮膚黝黑、塊頭又大;柔的是內心的體貼善良。但對賓哥而言,那樣的分野並不是表皮與內裡,而是在成長過程中的某個節點,突然翻了一個面向。


(圖/敘寫人生故事,李屏賓在自傳《光,帶我走向遠方》當中,細述成長經驗與電影拍攝的點點滴滴;攝影/汪正翔)

賓哥少小離家。生在鳳山眷村,父親早逝,母親 30 多歲獨自扛下重責大任,撫育五個孩子。才 11 歲,賓哥身為國軍遺族,離鄉背井獨自一人到木柵馬明潭國軍先烈子弟教養院就讀,後又考進基隆海事學校。「年輕的時候,動物性比較強,在外長大,男孩子就是把雄性特質發揮到極致,不是打架就是被打。」賓哥憶起年少在基隆求學生活的日子,他加入橄欖球隊,清早五點晨練跑基隆一圈,再衝上好漢坡,年輕男人的飯量以盆計算,量能個個如猛獸,都靠本能支撐。

那些打架的日子,某一天突然拳頭就軟了。「其實每個人都很可憐,自己也很可憐,只是看不見」,賓哥身體裡的那頭野獸突然退駕,決定先入伍再說。結果,就讓他抽到「金馬獎」,在金門、馬祖一帶當海軍,這個過程,也讓他徹底轉變。他的轉捩點來得早,可能因為他被逼著長大,「我很小的時候心就很老」,賓哥記得他 20 多歲時,知心好友都長自己一輪以上,同輩於他而言顯得太生嫩;反倒是現在能跟 10 幾歲的人當朋友。「心柔軟了,做事也懂得承擔了。」成了如今縱橫國際影壇、備受愛戴的賓哥。

量子糾纏或念念不忘,一個攝影師的旅程

11 歲便離家、軍旅生活讓他遊歷離島一圈。這一遠行,沒想到將他推上往後一甲子漂流各地、在世界巡遊的攝影師人生。

作為家中唯一逃課會逃去電影院的孩子,賓哥在港片蓬勃的年代長大,動作片、武俠片輪番上演,陳寶珠、于素秋、張英才共演的《碧血金釵》(1963)歷歷在目。那座位於眷村裡,用竹子搭起的小戲院,雖然滄海桑田,幼時體感上偌大的村子,成年後返家也不就幾步之遙,但電影的目眩神迷仍留在他的記憶裡。年輕的時候行經中影廠房,對賓哥來說彷彿是聖地,外觀看起來是幾個大棚子,神秘兮兮,只知道那裡出產很多好看的電影。賓哥一直想進那個地方,終於候補進了中影。賓哥剛退伍,才 22 歲,那年是他的電影元年,直覺認為自己擅長機械就選了攝影組。沒想過這一個念頭讓他掌鏡 40 多年,更站上國際舞台。

回看自己的來時路,彷彿都像命中注定,世人信命也算命,賓哥對命定天生仍存疑,但他也算過命。拍《黑皮與白牙》(1987)那一年,化妝師帶他到師大一帶算命。算一次要 1,500-3,000 元,幾乎要當時薪水的四分之一。算命師說賓哥將「聲名遠播,要往西方發展」,當時才 30 多歲的賓哥聽得懵懵懂懂,但爾後的故事眾人都知曉,他確實成為國際知名的電影攝影師。他回頭在母親家翻出當年算命的錄音帶,一看名片,才證實是通曉醫術與命理的大師倪海廈為他算的命。他只算過這麼一次命,卻算到了,但他也打趣地說,算命就是「量子」,也是「念念不忘,必有回響」,還是繞回電影來了。


(圖/笑談往日奇遇,李屏賓如今在國際揚名,持續創作不輟;攝影/汪正翔)

以電影為記,寫下影像之外的生命故事

這回出版自傳《光,帶我走向遠方》,道出自己的來時路,對賓哥而言,倒有點被推著上位。10 月書籍上市,剛巧是賓哥上任金馬獎主席的頭一年,也是金馬影展開幕前夕,但書在付梓前,賓哥都拖沓著不想出。原本規劃找作者以訪談方式寫書,但賓哥讀了,卻發現自己「不太喜歡書裡面這個叫李屏賓的傢伙,這麼囂張、自視甚高」,於是決定親力親為,用自己的語氣來重述故事。從 2021 年金馬獎後,賓哥用三週的時間密集修改,根據既有的架構修訂、補充內容,直到今年八月才完稿,幾乎全部重寫。《光,帶我走向遠方》讀來像賓哥在身邊訴說自己的故事,聽起來雲淡風輕,但字字珠璣,每一次翻頁都有人生精彩的轉折。2009 年姜秀瓊、關本良拍攝賓哥紀錄片《乘著光影旅行》和本書帶有相似的基調,這份連貫性證實賓哥的如出一轍。說的都是他,這個人也如此始終如一。

比起拿起攝影機,提筆寫作雖然對賓哥而言並不陌生,但也絕非易事。他沒有既定的規則,隨著自己的思考與記憶,想到哪寫到哪,頂多在思緒跟不上手速的時候抄寫筆記提醒自己。年輕的賓哥也試過寫作,甚至也曾登上軍中的報紙。他寫過懸疑類型故事,以舊時台北家旁從士林延伸到北投的鐵路為背景,說一個意外死亡背後的縱錯複雜。他也寫過劇本,但沒特別想成為編導。他以電影為記,「電影就像我的月記,三、四個月寫一篇,記憶都在電影裡」,看自己拍攝的電影,那時的故事便一幀一幀浮現。

一群人的江湖,一個旅人,還在回家的路上

拍了一輩子電影,肩負光影詩人的稱號,賓哥仍自謙稱不上詩人,也不敢說自己在創作。「創作是隨機而為的」,他仍然以務實的角度出發,以突破困難為起點,經驗累積以及勇敢嘗試,成就如《千禧曼波》(2001)那顆屹立不搖的經典開場鏡頭。現在,他開啟了新的紀錄片拍攝計畫,似是將為新的挑戰。

彷彿仍有源源迸發的能量,賓哥還沒主動想過要退休。「我們這個行業,說退休是被動的,沒人找就退休了。」他期待自己每兩、三年能有一個代表作,不被遺忘,一直能有機會拍出好電影。除非被忘了,或體力不行了,才可能「被」退休。對他來說,做技術做得越久有了經驗累積,退出是太過可惜的一件事。「好比練功練了一輩子,練成了就退出江湖,這功夫也是白練了。」


(圖/以「電影」為家,接任重責的李屏賓,力圖在臺灣為電影人築起一個大家庭;攝影/汪正翔)

巡遊世界拍電影之餘,2016 年至 2020 年,賓哥擔任台北電影節的主席,後又接任金馬執委會主席。他一輩子雲遊四海、闖蕩江湖,以臺灣為起點積蓄 10 年能量,再到香港打拚 10 年,如今在美國成家。電影帶他到世界各地,但在賓哥心中,家才是到不了的彼方。「家對我來說是一個拿不到的東西,反而知道家的珍貴」。身為台北電影節主席時,賓哥總是身穿印著「看電影約嗎」字樣的影展 T-shirt 出席各大場合;今年金馬獎,賓哥也繼承李安導演的傳統,在典禮後親臨劇組慶功宴。無論身為台北電影節或金馬主席,他都希望打造一個屬於電影人的家,而賓哥,就是電影人的大家長。

從電影出發,循著光遊歷世界,再以電影為家,或許就是他的歸屬了。

.封面照片:李屏賓;攝影/汪正翔

謝璇

長於南方、活在北部。中文系的叛徒、電影所的混混。看電影為主,寫電影為輔,報導、評論散見《報導者》、《新活水》、《釀電影》、《放映週報》等。雙眼視力1.5,喜歡烈酒跟啤酒,不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