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青蛙沒有變成王子,少女還是愛上了它──專訪《童話.世界》導演唐福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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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9-28
  • 採訪
    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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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劇、導演唐福睿首部劇情長片《童話.世界》,於 2022 年台北電影節世界首映並入選閉幕片,同時入圍同年台北電影獎最佳影片、最佳編劇等獎項。本身具法律背景的他,赴美國加州藝術學院(CalArts)攻讀藝術創作碩士,主修電影導演,回國後,約於 2019 年底,拍攝完這部臺灣難得一見的法庭類型片。因為疫情影響,電影三年後才作為台北電影節閉幕片首映。這段期間,他也撰寫法律小說《八尺門的辯護人》,並擔任同名影集之編劇、導演。

《童話.世界》有著關於法理、實際法庭程序、實戰攻防的描寫,呈現權勢性交議題的各種須辨明的面向,也由此走出法庭,涵廓出曖昧難解的部分,在後「#MeToo」 時代的作品趨勢中,不失為一更立體、或說有些「危險平衡」的作品。訪談時間為八月底,正值「臺中資優班事件」爆發,也讓導演重新思考他的創作歷程與初衷。​請見以下《放映週報》與唐福睿的訪談紀要。

法律人風格的法庭電影

——導演怎麼看《童話.世界》的定位和類型?未看以為是法庭推理類型,看到中途覺得像是某種「法理」劇。

唐福睿(以下簡稱唐):傳統法庭劇,簡單理解起來,就是主角是一個勢單力薄的律師,他必須在法庭上或是法庭外面對龐大的惡勢力,包含司法程序裡面的一些不公義的事情,可能出生入死,最後找到翻案的曙光。我在寫的時候,其實一開始也是抓緊這個類型,因為我還是想要做大眾比較能夠接受的、類型化一點的東西,但是,因為我曾經當過律師,非常理解法律的程序,既然有這樣的背景,就覺得可以講一點跟別人不一樣的東西。

我認為,如果是講推理的話,其實任何好的編劇都可以寫得出來,但是討論法理、律師的邏輯策略是我的強項,而且這是人們沒有看過的東西。在類型框架底下、大家非常熟悉的說故事方式中,呈現了不同的東西,我覺得這是《童話.世界》這部電影的優勢。


(圖/《童話.世界》劇照;傳影互動提供)

一般觀眾可能就像妳講的,期待看到法庭推理的東西,有懸疑感。我的做法比較像是把時間線拆成兩段,用過去、現在交錯的方式,去控制故事揭露的次序,到最後我們才知道原來過去的案件發生什麼事,終於恍然大悟,主角一路上為什麼這麼汲汲營營要做到他的目標,不能說是推理,但至少一直緊抓觀眾的注意力。

——會不會擔心片中許多法律討論場景的密度太「文以載道」?

唐:我知道接下來會遇到更多嚴厲的批評(笑)。一開始我就希望是一個律師主角帶觀眾走過這些程序,經歷被害人的每一個階段,甚至包含他作為加害者的律師的那一段,所以那些法律討論是不可迴避的,我覺得這更是《童話.世界》特別的地方,因為沒有法律背景寫不出來。

當然,我也明白觀眾可能沒辦法在 15 秒內的場景吸收,所以還是在編劇上做一些技巧,譬如說,當他們講了一大段法律的爭辯,又會以一段白話文來作結,觀眾可以不用理解前面那一段,但還是抓得到故事。舉例來說,尹馨飾演的杜律師,在法庭上跟檢察官辯論,她講了一堆,觀眾可能都不知道在講什麼,但最後兩方吵架,一方說「這是通姦罪!」一方則說,「你不要恐嚇被害人!」畢竟這是看電影,只要做到一個場景裡面,每個人物各自的目標、衝突、策略是什麼,就足夠了。比如有些好萊塢電影,拍攝「玩德州撲克」的主題,沒有玩的人根本跟不上,但我們不會覺得無聊,因為知道他們想要幹嘛。

——好奇問一下您喜歡的法庭電影作品?

唐:還沒有念電影前,其實我就喜歡看約翰葛里遜(John Grisham)的法律小說,比如《失控的陪審團》,但要說印象深刻且最喜歡的,是馬修麥康納主演的《殺戮時刻》(A Time to Kill,1996),我在美國念電影的時候,雖然是主修導演,但還是需要去修演員的課程,那時老師讓我們上台表演一段時,我選的就是最後律師的結辯台詞。

——劇構和剪接安排很縝密工整,「力求清晰表達」也是......?

唐:確實可能是法律人的毛病,什麼事情都條列得很清楚,正反兩說、折衷說;先要排的很整齊,要讓人家明白說我現在在講什麼,然後接下來再推翻這一說。法律背景是一個優勢,也是一個劣勢,就像你講的,太工整,其實本來的劇本更工整,剪接的時候雷姐(雷震卿)幫很大的忙,刪掉了一些東西,讓它變得不要那麼一板一眼。然後,有一個有趣的事情,雷姐跟我說,她其實到現在都還沒看過劇本,我覺得非常驚人,這就是神吧。我劇本想要表達的,她幾乎都做到了,甚至更不著痕跡。這也帶出電影是一個過程,是眾人的創作。

其實拍的時候就覺得劇本寫太多了,前置的時候還被副導唸、要刪戲,我覺得是經驗問題,三年前拍完,那時候是我第一部長片。所以,我不知道要塞多少,對於一個長片來說,確實有些東西要取捨。

比如劇本一開始設計三個受害的女生,不是兩個,而是三個,我想讓觀眾意識到說,每一個被害者,她的情緒、反應、行動,都是不一樣的,為了要打破所謂父權觀點對於被害者的迷思,比如被害者會有制式的反應,會反抗、會情緒崩潰什麼的,那是我要挑戰的東西。但是一部電影,其實沒辦法讓我把三個女生都講得很清楚,配角勢必有某種功能性,想要呈現她們的多樣性,又不能讓她們太刻板。處在不同時期的三個女生的故事,其實也互相搭配,雷姐剪接完跟我說,她把這三個女生看作同一件事情,其實它也就是同一件事情,只是歷史重演,所以不擔心觀眾在某個時刻迷失了。


(圖/《童話.世界》工作照;傳影互動提供)

首部電影的話題性與初衷

——談談與攝影合作的部分?

唐:我現在還在摸索的階段。作為一個導演,介入的程度該到哪裡?攝影師有其專業,我主要會跟他們討論,比如怎麼樣的鏡位是最好的。《童話.世界》也是攝影師鍾艾的第一部長片,我們在美國認識,她也是一畢業就拍這部片。跟不同合作對象可能也有差別,之後《八尺門的辯護人》,跟比較資深的攝影師合作,我可能就會比較多看、多聽他想要做什麼,而《童話.世界》比較多的是我們兩人討論。

——像是黑色電影般的反諷收尾,這是一開始就設計好的嗎?隨著創作階段發展,有什麼心路歷程?

唐:就像很多編劇的做法一樣,我一開始就決定好這個結局,才能設定好角色歷程。而我個人最喜歡反諷的結局,我們看主角張正煦(張孝全飾)一路好像非常努力,看似為了公平、正義的理想,但他更多是為了個人的東西,甚至不惜犧牲無辜的人,和自己的家庭與事業,也要做到這件事情。我們就會覺得,那這件事情對他來說,一定很重要,或是一定能夠改變什麼——但實際上沒有。我這個結局想要傳達的,就是片中的這種傷害,其實是很難復原的,基本上發生過,就會一直在那邊。最重要的一點還是在於說,張正煦的一廂情願其實更突顯了他的英雄主義和父權思想,就是認為女性必須要被他拯救這件事情——他到最後才發現這這件事情。

除了現在看到的這個結局,其實我們後來還有再想一個結局,就是「女主角陳新聽到老師被爆料的這個新聞時,她毫無反應,就好像是別人的事情,跟她完全無關,而她表現得非常正常」。考量很多因素,我們選了原本結局,其中也包括當初要拍新結局時,準備有點倉卒,鏡頭可能說得不夠清楚;另外也是總會自我懷疑,當時聽到劇組中有些人覺得原本結局比較「灑狗血」——但其實我還是很喜歡這個結局的——那時候就在同一個場景,不花太多額外的成本,拍一個新的結局,或許後製再做決定。

除此之外,劇本架構從初稿寫完後就沒有太多更動,主要場景幾乎與初稿相同。所以對於當初設定的目標,其實沒有太多轉變。若要說心路歷程,可能就是不斷對這個故事重拾信心。從動筆、拍攝至今四年,有時候會懷疑這個故事是不是過時了?是不是有被說出來的必要?是否適切急迫?但是,最近和一位專辦婦幼案件的檢察官聊到她的辦案體悟,加上持續不斷出現的新聞事件、聽見更多案件的經歷分享,尤其是這幾天爆發的台中黃姓國中導師性侵爭議,都不斷確認這個故事的意義與迫切。

——談談靈感來源?為什麼第一部長片選的議題是權勢性交?

唐:我覺得念法律的,可能七八成都蠻自負的,才會想說用法律試著改變世界。我在當初開始寫的時候,正好那時在美國念書,「#MeToo」運動剛發起,開始有很多倖存者、被害者的經驗在網路上分享,稍早在臺灣也有林奕含事件,確實看到這些東西心裡頭是蠻激動的。因為我自己在做律師的時候,也有接過類似的案子,師生戀的案子也有——但我們那時候是負責老師這邊,那個案子沒有進入訴訟,處理過一陣子,然後我就退出了——我知道這樣案件的程序裡,被害者會經歷什麼樣的困難。而我也曾經當過李宗瑞案件中某一個被害人的律師。所以那時候就覺得說,好,要寫最爭議的,那就來寫這個吧。因為不要說那個時候,到現在,比如臺中資優班這個事件,有些網友的評論,基本上是很令人看不下去的,非常仇女、非常封建的。


(圖/《童話.世界》劇照;傳影互動提供)

性別/性的處理和對照

——但反面來看,《童話.世界》比起單純對加害者究責,透過片中女主角陳新(江宜蓉飾)的角色塑造,以及她分別跟老師湯師承(李康生飾)及主角張正煦關係上的對照,好像有把矛盾的、曖昧的空間保留下來?怎麼去拿捏這個有點「危險」的平衡?

唐:因為「權勢」這種東西是看不見的,這也是我一開始要寫這個故事的時候,就很清楚的困難之處。要怎麼呈現「權勢」?假如弄得好像是浪漫的東西,那一定不對,但又一面倒認為說,這之中沒有一些感情在裡面,好像也不完全是,其實就是遊走在這個界線邊緣。

我自己後來一邊寫,一邊體驗到,雖然這個故事是從一個律師的觀點出發,主要在討論法律,但是有些東西其實是法律沒辦法解決的,故事最後也有傳達這樣的觀點:法律其實是有極限的,尤其是在人的感情上,當一個法律針對人的感情去做判斷、懲罰的時候,界線在哪裡?甚至,有沒有可能是誤判?前陣子有個非常有名的許倍銘案(注1),他是一個特教老師,他的學生,大概七、八歲,有智能障礙的小女生,說了童言童語,大家就認為這老師對她做些什麼事情,程序走了,法院也判他有罪,他就逃亡了,因為他認為自己是無辜的。

後來經過人權團體調查,確實程序有非常大的瑕疵。我不是在為這個老師說話,因為我們沒有人知道事實,而且法院判他有罪,但是,我相信法律不是完美的,它一定有極限,它一定有誤判的可能。這些其實就是在寫這故事的壓力,不是美化這件事情,但是又不能夠武斷地分配角色給任何人,這也是我在演員溝通上很重要的,除了設定好的台詞,我沒有告訴他們說現在該做什麼動作,而是給他們情境,透過表演,去呈現比較曖昧的東西。

——那比如,張正煦的前上司杜律師,言語有時幾乎像在騷擾男下屬和檢察官:「下體是凶器」,「你怎麼知道妻子在床上不是曲意逢迎」,是刻意「平衡」加害者性別嗎?

唐:其實我當初寫,是要塑造杜律師這個角色的性格,她的手段很極端,所以才可以走得更遠,沒有太考慮性別。但是我劇本寫到中後段,除了張正煦之外,我最喜歡的就是這個角色,她的轉變對我來說是最有趣的,她是手段那麼極端、那麼強烈、而且把事情推到那麼遠去的人,不怕在法庭上挑戰對手,但她最後收手,在 17 年後,她反而主張要和解。

17 年前的最後那一場法庭戲,她其實也受到衝擊,對於性侵這類案件也有反思,到了 17 年後,接這個同一個老師的案子,從一開始就是為了張正煦。尤其是她在 17 年後跟張正煦兩個人單獨在辦公室聊天的那一場戲,杜律師是絕對真誠的,想要勸張和解。但是,對張來說,不可能相信她,因為他實際也就是她訓練出來,他知道她那一套,甚至覺得杜在玩手段,對這個案子只有一個路線,就是要讓老師定罪。那一場戲有趣的是,過去可能更溫柔的人,現在變得非常緊繃,過去很極端的人,現在反而溫柔了起來。


(圖/《童話.世界》劇照;傳影互動提供)

延伸這件事,我接連兩個劇本,都有一個這樣子的女性角色,她非常專業,有豐富的人物歷程。我覺得女生在戲劇作品裡面,應該是要更複雜的。現在時常說,女生要反轉,變成女英雄,或是復仇,但我覺得要更進一步,她不能只是復仇,女生可以就是這麼壞,不需要解釋,跟男生的反派一樣,沒有理由,就是壞。

——而張正煦和陳新,新手律師的鄰家大哥哥和成熟高中生的情愫,乍看有些反轉的年齡差戀情,是否也在緩和湯陳這類師生關係的另一種面向、另一種可能性,同時卻也指向張和陳的關係也暗含另一種危險?

唐:兩組關係確實是我想做的對照。當然,張和陳肯定也是有一種權勢的關係,張已經出社會,且是專業人士,陳才是高中生而已,雖然不像老師和學生那麼極端,但背後的意涵是,其實這種關係是很日常的,我們在生活中都會遇到這種權力關係不對等的情形,我們不會去美化,也不應該妖魔化這件事情,重點是怎麼互動。當然你要說,張正煦有沒有「非分之想」?肯定是有的嘛。在講權勢關係要很小心的地方,就是界線在哪裡——當然,在電影裡面,其實界線還算清楚。

除了對照之外,作為編劇的技法也包括,當主角在面對反派時,最痛苦的,不是這個反派有多壞,而是他在這個反派身上看到自己,我覺得這也是一種反諷。反派可以設計得很壞,英雄可以設計得很光明,把壞人打倒,可以讓人看的很開心,但我想要走的是,這個主角也有某種正義的憧憬,但他看到這個老師時,也看到他自己內心。他也曾經對於陳新有過一些想法,也想要追求她,「那懲罰老師的原因到底是什麼?」他一定會問自己。「是因為他得到我沒得到的?」我覺得這是很複雜的情緒。

在另一個世界的,童話

——談談主要三個角色的選角與演員合作?

唐:張律師和湯老師,這兩個一定要先確定,這兩個就是互補的,不可能找兩個張孝全來演。也是因為張孝全的演技夠細膩,所以可以掌握相對文藝的電影,但是又保有那種類型的氛圍,就像我剛才提到《童話.世界》想要做的,需要是個類型電影,但又有一點不一樣,文戲比較多。

老師的話,康哥(李康生)好像第一眼不是女生會喜歡的型,但其實你跟康哥本人相處過,就會覺得他本人非常幽默,感情很豐富,相處起來,你會喜歡這個人,喜歡跟他講話,他有時候講一些很冷但很好笑的話,氛圍很強,有特別的魅力,不會有距離感,容易親近,所以也符合電影中的湯老師,這種人物最危險的地方,你會對他沒有戒心,讓他介入你的生活。


(圖/《童話.世界》工作照;傳影互動提供)

江宜蓉在試鏡中表現最優秀,而她是個很好的演員,這種演員我就只要簡單講就好了。我就只是跟她說,陳新是一個很聰明、很真誠的人——我覺得真誠很重要——她也是個勇敢的人,對於自己喜歡的事情,她會去追求;她不會在張正煦面前裝淑女,也不會在老師面前顯得嬌弱。這個人物最大問題就在於她經驗不夠,她也不是不聰明,但是在那個年紀遇到這樣的事情,基本上是反應不來的,這是這個人物的悲劇。就是這些簡單的設定,每個場景江宜蓉就可以很自然的理解。

——師生情慾戲怎麼拿捏?好像也傳達某種危險的溫柔,和更複雜的態勢?

唐:在汽車旅館發生的那場戲,我只有一個目標,就是像剛才說的,呈現「看不見的權勢」怎麼運作。這不是很浪漫的事情,但也不會武斷地評價說,現在就是男生欺負女生,又或是女生主動追求,因為這是很曖昧的,沒有所謂主動被動,沒有所謂強迫或接受。我們沒有特別去設計什麼看起來特別好看的動作,只是鏡頭盡量靠近,唯一的目的就是要看到他們的互動,是怎麼樣要求,怎麼樣妥協,怎麼樣接受。配樂也很節制,因為不希望浪漫化,但假如沒有音樂的話,視覺又太強,所以還是需要音樂稍微去柔和。

我給的指示其實很簡單,對飾演陳新的江宜蓉說,「因為妳沒有遇過這件事,要做的就是在整個過程中,不斷確認現在到底發生什麼事。」對一個沒有經驗的女生,對方是一個她熟悉、甚至蠻崇拜的人,她會困惑,所以一直在確認說,現在是什麼狀況,那當然會有一些下意識的回應,甚至學習模仿——所以,裡面有一個動作也比較清楚,就是她自己也靠了上去。那你會問,這個是她就同意了嗎?她就理解了這個狀況嗎?然後她就全盤接受了嗎?這好像也未必。

所以,其實,我那時候有講,這些就是她不是一個要或不要,在一個時間點下的決定,她是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確認:我要做什麼?他在做什麼?現在是什麼情況?我該怎麼做比較好?她腦袋一直在跑這些東西。那對於男方來說,其實相對單純一點,就是「以退為進」,就嘆一口氣,對女生說「妳隨時可以停」,而當你可以長驅直入的時候,她已經完全沒有防備的時候,這時候就稍微展現獸性。兩位都是非常聰明的演員,所以很簡單的指示,他們就自由去發展。


(圖/《童話.世界》劇照;傳影互動提供)

——而片中第二場情慾戲蠻令人印象深刻,甚至有點軟調(soft core)情色的意味,湯師承好像被陳新的哭泣撩起嗜虐欲,也因她提到張正煦激起征服慾,同時也明瞭她在這個時候還跑來找他的真心......下接最後法庭高潮戲——能不能為我們談談怎麼設計?

唐:第二段,就像妳說的,情況很複雜。本來台詞我自己寫很多,一開始在拍的時候,大家的情緒都沒有到,後來我就把台詞都刪掉了,就順了。

聽到陳新說起張,這個又高又帥的律師,老師的確吃醋,又害怕陳新有證據,也知道她是有這樣能力去爆料、追求自己權利的人。而其實在更早之前老師就知道陳新真心喜歡自己,他是第一次聽到一個女生、一個他的獵物,反客為主,說「不要怕」,要保護他。所以這個女生這麼在意他,現在來質問他,就讓他有征服的感覺。但也是憤怒——妳現在要來對付我,要來恐嚇我?

對於女生來說,這場戲想法比較單純一點,就是在正常的愛情關係裡,她沒有辦法接受自己不是唯一,甚至有可能是被騙的,很傷心、憤怒,因為這是一個對愛情最基本的需求。這裡面也有一個可以去思考的就是,對於這些性侵的被害人,他們其實有時候會希望這是愛情,所以自己受到傷害就不是傷害,他們去合理化這件事情。假如今天湯師承對所有人都做過一樣的事,過去所有合理化的理由都崩塌了,所以對陳新來說是這樣一個臨界點。

——也彷彿從權勢關係,衍生到更抽象的「戀愛本身就是一種不對等的權勢關係」?怎麼思考片中的「愛情故事」部分?

唐:沒有愛情關係是完全對等的,考慮人的情感慾望,其實每一種愛情都是成立的,它的面貌其實很複雜,那是一個互動的過程,我覺得這也是法律條文沒有辦法處理的地方。我們剛剛提到電影的「危險」,是因為情感太複雜,不是一句話可以說清楚,不是寫篇論文可以說清楚,所以說,當法律其實沒有辦法處理,我們卻要用法律觀點去看待的時候,就會有「危險」。我們可能因為個人的好惡做出批判,所以回到問題上,怎麼樣看待這個片子裡面的「愛情」?我希望大家看完這個電影,能夠明白愛情本來就不是童話——一個人講得很好聽,肯定有鬼——才有辦法看清楚說,哪些是話術,哪些是權力在運作,哪些是不切實際的想像。假如我們能夠辨認這些事情的時候,我覺得,愛情就算苦與澀,本質會是美好的。我想呈現就是這種多面向、曖昧的東西,那反而我們能夠辨認曖昧的東西時,我們才可以回歸到愛情的本質是什麼。

.封面照片:《童話.世界》工作照;傳影互動提供

甜寒

國立台灣大學醫學院醫學系,英國華威大學(University of Warwick)社會學碩士。第五屆金馬影展亞洲電影觀察團。譯書曾獲吳大猷科普獎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