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愛情為包裝的大男孩抉擇：專訪《初戀慢半拍》導演陳駿霖

導演陳駿霖的電影對於有些人而言很有意思，尤其可能是那些在安逸中產階級環境下成長，而且內心小劇場特別多的內向都會男女。大概是這樣的人，才能體會為何他需要以一個長片的篇幅，來描繪鏡頭下的都會大男孩們，如何鼓起翻天覆地的勇氣，來跨越一個旁人看起來如此微不足道的障礙。不論是《一頁台北》（2010）裡發現愛就在身邊的書店男孩，或是在《明天記得愛上我》（2013）裡，從婚姻生活的柴米油鹽中，發現自己真正渴望的愛情的眼鏡行老闆。而將近十年之後，在他將於今（2022）年上映的新片《初戀慢半拍》裡，那個以愛情做為人生最大叛逆的資深乖小孩亦若是。

小洪（柯震東 飾）年近三十仍與母親同住，在母親眼中，他是個乖巧聽話的大男孩，媽媽對他的關愛與呵護無微不至，就連在水族館的工作都是靠親戚介紹的。或許也是這樣，儘管他外貌清秀，個性內向的他，不論母親如何積極安排相親仍是母胎單身。直到表哥（侯彥西 飾）帶他找小姐破除處子之身，卻讓他對風韻猶存的旅館副理樂樂姐（徐若瑄 飾）一見鍾情，背著母親談起一場忘年姐弟戀。比起大部分的人，小洪的初戀或許慢了半拍，卻是他生命中最意想不到的反叛。

陳駿霖與他的都會男孩們

很難不把陳駿霖投射進他電影中的都會男孩們。陳駿霖頂著多年如一日簡單打理的樸實髮型，憨厚的笑容，談話時親切隨和，卻又巧妙地和你維持著一個舒服的距離感，典型的都市人性格，氣味上和他電影裡的主人翁們有些相似。只是和年輕的小洪相比，這些年來陳駿霖頭上參雜的白髮變多了，更接近《明天記得愛上我》裡的任賢齊。

但和陳駿霖聊起他作品中人物經歷的心理狀態、身邊的人物，卻仍有著許多共通之處，我好奇這些故事與角色中，是否有他自己的影子。陳駿霖說，「我寫的時候從來沒有刻意去想這些事情，但是回去看，它講的還是類似的東西。跟我個人有沒有關係？我很難去判斷。」若真的探究起這些故事，陳駿霖也不排除，其中可能還是參雜了某種和他個人有關的意識，「因為我感覺自己還是一直寫類似的故事，雖然題材、元素或世界不同，但一定是我對這樣的事情有感覺，我的電影才會不斷在類似的故事裡進行。」

但他也指出，儘管三部作品主角個性與處境都有共通點，但這些人物的設定和他自己卻差很多，「《明天記得愛上我》裡面，任賢齊的身份離我很遙遠，我寫的時候才 30 歲，但他是個有家庭中年男子，也是位同志；《初戀慢半拍》的小洪快 30 歲，在單親家庭中長大，但我現在已經 40 幾歲，我的初戀也比他年輕很多。」

與其說他筆下的角色是潛意識的自我投射，「那比較是我喜歡的電影的風格」，陳駿霖強調。他說：「我年輕的時候最欣賞的導演是伍迪艾倫（Woody Allen），他很多東西跟我的電影很像——都市、愛情、有點淡淡的哀傷，人物都是有點尷尬的，有很多故事線等等。」但伍迪艾倫和他在創作上仍是屬於兩個不同世界的人，「他的角色沒有那麼內向，而且都是知識份子，那是他的世界。我的角色都是中產階級或一般市井小民，套在一個比較有趣的世界裡。」

陳駿霖說，對於這次創作《初戀慢半拍》影響更大的兩部參考作品，是保羅湯瑪斯安德森（Paul Thomas Anderson）執導的《愛情雞尾酒》（Punch-Drunk Love，2002）與麥克尼可斯（Mike Nichols）執導的經典電影《畢業生》（The Graduate，1967）。亞當山德勒（Adam Sandler）在前者飾演一名個性內向壓抑，有強烈社交障礙的工廠老闆，為了一見鍾情的對象踏出舒適圈追愛。達斯丁霍夫曼（Dustin Hoffman）則在後者飾演個性乖巧、沒有明確目標的高中畢業生，陷入了鄰居母女的三角戀，而開始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剛好和柯震東的角色一樣，都是內向而不善交際的男性。

從角色出發，轉化平凡的日常

從《一頁臺北》到《初戀慢半拍》，陳駿霖描繪的或許都是類似的故事，但慢工出細活的他，每一部電影都更接近臺灣的生活氣味。在《初戀慢半拍》中不論是社區合唱團、水族館、有機生鮮超市，小紅被母親安排的相親，甚至是小洪母親（于子育 飾）這樣滿溢、甚至過度保護的母愛，或是小洪被安排找小姐體驗性經驗等等，對臺灣觀眾而言都非常有即視感。

談到上旅館找小姐這件事，對於在美國長大的他而言，確實是亞洲特有的生活經驗。「記得剛來臺灣的時候，聽過身邊有男生的第一次性經驗真的是去找小姐，那時覺得是一個有意思的生活經驗」，陳駿霖說。後來有一次他和太太于瑋珊在南韓旅行經過一間色情旅館，兩人聊到，「如果有個害羞的處男去旅館找小姐，卻愛上那邊的大姐，會是什麼樣的故事」，便成為《初戀慢半拍》的創作起點。

談到角色生活與工作的設定，陳駿霖表示，都是從角色與環境出發去尋找的。他說以前自己住在民生社區，後面的民權東路就是有名的水族商圈，水族館的工作在視覺上也呼應著小洪的生活，「他就像是住在魚缸裡面，世界很封閉，雖然被保護得好好的，卻只能在那邊游來游去。」而其他包括參加合唱團、在超市上班等等設定，也是從民生社區為核心去發想。「以往在國片裡面，生活化的元素或許只是背景，但我個人的興趣是思考怎麼把生活化的東西，再 Push（施力）一點點，讓它變得更誇張、更有趣一些。」因此我們看到小洪的媽媽在超市裡面和同事較量誰的小孩最體貼，或是在合唱團裡過度熱心地糾正同學唱錯的地方等等。

除此之外，《初戀慢半拍》之中的在地況味，更要歸功於與陳駿霖共同擔任編劇的太太于瑋珊。同樣有編導身份的她，過去就曾以《小孩》（2015）及合導作品《致親愛的孤獨者》（2019）在業界廣受肯定，這是她首次擔任陳駿霖的編劇。談到于瑋珊的參與，他說：「很多感情的戲她比較擅長，我比較會寫特殊、帶著尷尬喜感的喜劇橋段，這部電影後半段，很多跟感情相關的情節都是她寫的。」陳駿霖也認為，對於于瑋珊最挑戰之處，可能是要在寫作上適應他的作品風格，「她的作品很寫實，有很多社會議題；我的電影沒那麼寫實，甚至可以說有點可愛，她必須要適應怎麼在這樣的世界與調性下發展劇本」，陳駿霖說。

但問到創作風格懸殊的他們，寫本是否有意見相左的時候，陳駿霖笑著把功勞都歸功給太太，「我們都知道什麼樣子最好看，但她有些時候會提供情節的點子，而且還幫我突破瓶頸。」他印象最深的例子，是于瑋珊想到由哪一個角色將劇情帶到最高潮，讓兩條故事線完美交會，他們再根據這個點子回過頭，在前面的劇情中埋下伏筆。同時，在臺灣成長的于瑋珊，也幫陳駿霖捕捉更多在地的人情氣味，「我的文化背景沒辦法那麼深入去抓到那些講話的味道、細節，很多時候是我想到那個情境，她再提供其中的細節，或是幫助我去寫出其中的轉折。」

「愛情只是個表現方式」：陳駿霖大男孩們的挑戰

而《初戀慢半拍》也算是陳駿霖首次花大篇幅處理母子關係。除了柯震東與于子育這對過度保護的母子，還有徐若瑄與范少勳這對缺乏了愛，而且更現實的母子關係。徐若瑄飾演的樂樂姐因為忙於工作，過去沒有給范少勳足夠的關愛，使得他成為一個浮躁、急於證明自己能力，但卻又仍依賴母親金援的年輕男子。

陳駿霖說，他一直對母子關係的題材有點興趣，「我很想知道一個男生的個性如何被他與母親關係所影響，這個故事讓我有機會去講這樣的題材。」也因此，他指出本片的英文片名「MAMA BOY」其實是刻意的設計，「因為我們想要講的是兩對『母親』與『男孩』之間的故事」。除此之外，陳駿霖也認為，「男生的成長就是要脫離母親，才能真的成長，但同時像小洪這樣在愛情中心碎，一樣也能讓人成長，所以這部片同時用這兩件事去講一個男生的成長。」

對樂樂姐的悸動，驅使內向的小洪掙脫母親過緊的保護傘，一如《明天記得愛上我》中，任賢齊對於年輕空少的出現，讓他百般掙扎下決定告別平凡的家庭生活，誠實聆聽內心真正的自我。愛情，對他們而言，是推動他們採取行動的催化劑，一如《愛情雞尾酒》中，為愛踏出舒適圈的亞當山德勒。問到陳駿霖創作時，面對愛情故事與筆下男主角面臨的處境，他的重心放在哪一邊較多，陳駿霖也如實地說：「好像是放在處境上，愛情是個表現方式。」

他試著回想創作《明天記得愛上我》的過程，他寫的雖然是個愛情故事，但更在意的是任賢齊的角色犧牲自己了這麼久，終於有了抓住真愛的機會，但會大大影響到他的家庭，這個角色會怎麼抉擇。「這次也是沒有純粹只思考愛情故事，比較是關於成長，當然愛情在這故事中仍是成長很重要的助力，但最後感動人的，對我而言還是成長。」 ■

．封面照片：《初戀慢半拍》工作照；甲上娛樂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