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 北影】一則關於謊言的故事──專訪《獄見妳，愛上你》導演哈維爾．馬可
西班牙導演哈維爾．馬可（Javier Marco）的首部劇情長片《獄見妳，愛上你》（Josefina，2021）去年於聖賽巴斯提安影展的新導演競賽全球首映，今年則入選台北電影節國際新導演競賽。以新銳導演之名現身，哈維爾．馬可在電影產業中卻稱不上完全新人，他與創作夥伴／伴侶貝倫・阿雷瓦洛（Belén Sánchez-Arévalo）以執導／編劇合作模式，投身於劇情短片創作業已十多年，豐碩的創作成果也在各大國際影展上相繼拿下兩百餘獎項。兩人在創作上也是默契十足，阿雷瓦洛寫劇本時，已能想像馬可會如何處理這些題材，緊密的合作模式從概念發想、劇本寫作，一路延伸到實際拍攝現場。
兩人拍劇情短片拍到重度上癮，阿雷瓦洛也曾再三為短片喊屈，她不認為短片是長片的跳板，而是自成一格的獨特存在，即便拍了長片，也絕不會停下短片創作。在籌備劇情長片的過程中，劇情短片創作甚至成為一大助攻。在本次專訪中，馬可特別提到，「從 2015 年到 2021 年，《獄見妳，愛上你》整整花了我們七年的時間。」在這七年當中，兩人幾乎是以每年至少一部短片的創作節奏持續前進著，之間所嘗試的風格、元素、題材走向，不斷為長片劇本注入新的觀點，「我們尤其從 2017 年的《Uno》、2020 年的《A La Cara》和《Amianto》擷取了部分元素，混合到長片的創作中。」馬可補充道。
最顯而易見的部分是場景和選角，比方說，胡安的家便是來自於《A La Cara》的主要場景，而《A La Cara》的主角（慣性躲在螢幕後的鍵盤俠 Aka 另一位寂寞中年男子）則化身為對糖包有些執念的獄警同事。提及穿梭於作品之間的熟面孔，馬可自覺十分幸運，無論幕前幕後，和部分成員早已培養出足夠默契，「我希望合作是延續的，也因為有這些人的存在，讓長片的籌備、拍攝過程變得更加令人熟悉、安心。」除了場景與選角的延續，題材上也有諸多呼應：天外飛來的機遇巧合、陌生人之間的「意外搭上線」、不一定關乎愛情的情感交流，當然一直都少不了，那些總是有點寂寞的中年男子們。
不停轉動的洗衣機，貌似稱不上好吃的麵包，頂樓上晾起三套一模一樣的襯衫，一名中年男子樸實無華的早晨，也唯有靠無法發動的車子，才能擾亂日常的運行節奏。馬可曾解釋道：「《獄見妳，愛上你》確實是一部講述寂寞的電影，但感到寂寞的不只是主要角色，而是人人都寂寞。」胡安的獄警同事、老鄰居、貝塔在獄中的兒子，宛如一次集結來自寂寞星球的住民們。從馬可的字句間，也總是自然流露他對於這些小人物的關注與重視。這同時呼應了源自日常的觀察觸角，如何進而構築出角色先行的發想過程；另一方面也道出資深影星艾瑪．蘇雷茲（Emma Suárez）、羅伯托．阿拉莫（Roberto Álamo）詮釋角色的方式、兩人互動之於本片的核心意義。
再話從頭，馬可與阿雷瓦洛在一次偶然的公車旅途中，遇上一群要去探監的人們，車上獨特的氛圍勾起兩人注意，促發「貝塔」的誕生，繼而繞著這個角色編織出一場中年之戀。在此也必須強調，馬可與阿雷瓦洛透過短片拍攝，加以推進長片籌備的創作方式，並非持續累加的過程，而是再三精簡。藉由對話上的留白，試圖還原人物本有的立體性，也讓角色的互動進退在情節的縮放間長出節奏，有鴨子划水的表面鎮定，風雲變色前的詭變異象，也有無聲探戈的優雅與荒唐。透過節奏的縝密安排，即使在劇情長片的骨幹下，也仿若保有短片結構獨有的輕盈。
胡安身為獄警，透過屏幕監視著監獄動態，進一步合理化了他的偷窺行徑，由觀看帶出的權力不對等想當然爾在場。然而，他每時每刻的觀看，也透過觀看形構出另一層監獄體系，具有目的性的偷窺反倒成為得以讓他一窺外面世界的一扇窗。馬可也曾解釋道：「寂寞又有情感缺陷的兩人，都被隔離在全然孤寂中，因此如何重新學習『與人連結』便成為這部片所關注的主題。」觀看即是一種與外在連結的途徑，然而就連觀看也要中介，似乎同時述說著某種情感缺陷。中介的觀看，則在情節與形式上持續變異，有時挾帶權力的消長變化，有時則中介了兩人的情緒轉折。提及兩人的「面對面互看」，馬可也特別分享製作過程上的巧合：「最後胡安與貝塔的面對彼此互看的安排，其實是在最後一稿劇本才出現的。至於胡安看向鏡頭的畫面完成於拍攝首週，貝塔看鏡頭的畫面則剛好安排在拍攝最後一天。」
有意思的是，即便胡安的舉動或許能用「謊言只是為了讓你我更靠近」此般類中二的撩人用語一言以蔽之，然正因為言語的匱乏，中介的必要，反而從中不斷分枝出語言的弔詭與多義，並間接折射出敘事線不斷在喜劇、驚悚、恐怖類型元素之間徘徊的游移狀態。胡安偷窺，也被「理當虛構的存在」所凝視。透過觀看，不只帶出愛慕之情，也暗喻了試圖突破中介、跨越界線時可能觸及的另一深淵。
不過，對於馬可來說，最重要的還是回歸到人物的情感層面。「真實與虛構總是相互依存，這是一則關於謊言的故事，然而謊言也扮演鷹架的角色，支撐起真實：真實的愛戀，真實的寂寞與情感缺陷，以及破碎家庭的故事。」即便兩人的愛戀是因為謊言才得以成立，對於導演來說，其中的怦然心動與真摯情感才是超越一切，最為真實不過的存在。■
．本篇文章，由 2022 台北電影節與《放映週報》合作完成。
封面照片：《獄見妳，愛上你》劇照，2022 台北電影節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