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 北影】這部片裡沒有愛情——專訪《小藍》新銳導演李怡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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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6-25
  • 採訪
    黃令華
  • 黃令華

「其實大家不是常常說,是什麼什麼選擇了她,而不是她去選擇了什麼這種老套說法嗎?聽起來好像很俗,但對我來說真的是這樣。」

執導首部長片,挑戰這麼棘手的青少女情慾題材,李怡芳導演卻只是笑笑地說,投遞劇本這麼多次,《小藍》(Little Blue,2022)突然就入選了,彷彿這個故事選擇了她,因為她認為這並不一定是她最好的故事、最完備優異的劇本,但或許是此刻最需要被拍出來、說出來的故事。

首部長片發生得突然,但這條路李怡芳走了很久,投遞不同劇本補助,乃至林榮三等文學性獎項,李怡芳一直都沒有放棄寫作,耕耘著自己筆下的人物和題材,所有故事都發梢自日常生活裡的小觀察。

「我有一個很優秀的朋友,在生活和工作各方面其實經驗都不少,但當她在教書現場遇到青少年們,發現孩子們總是在台下刷著手機玩交友軟體,我和她也才意識到,原來大人們對青少年們的想像和認識已經有這麼大的落差,而玩交友軟體,認識新朋友,甚至是約砲,都已經是很稀鬆平常的現象,而我們大人總是摸不透他們的想法。」想起自己家中兩個待熟中的青少年孩子透過那些交友軟體認識伴侶的經驗,李怡芳決定深鑿這個故事。

直面約砲的孩子,讓演員真正相信自己所說的話

「我認為要去了解這些青少年們,首先是不要污名化他們以及這些約砲、性愛的行為,這或許也是《小藍》這個故事值得被討論的原因之一。」為了更加了解高中年紀的孩子約砲的行為與想法,李怡芳開始潛水在 Dcard 與 PTT 西斯版等各個瀰漫情慾話題的社群平台,也開始將寫好的劇本內容,拿給更願意分享性愛經驗的大學女孩們。

「有幾個印象深刻的試鏡經驗,來試鏡的孩子是非常乖、家庭教養非常良好,甚至媽媽陪同來試鏡的年輕女生。但在試鏡過程中訪談,才發現她們都有不少交友平台的交友經驗,不見得都有見面,但有的女孩甚至在 19 歲時,已經約過 15、16 個人,因為交友軟體的距離設定,還會常常約到同班同學。我認為這就是很自然、很正常的事情。」

這些田野素材都成為李怡芳將角色雕刻得更立體的藍圖,而角色的立體,必須建立在故事和對白的勾勒,是與演員溝通表演的重要基石。往往面對比較困難的場景,像是在約砲後對峙,導演便會和演員在排戲和讀本階段事先溝通。

「今天沒有女人想要,男人是可以自己打砲是不是?」男孩「五秒」(葉廷麒 飾演)在對小藍(王渝萱 飾演)講出這句話的時候,其實幾經掙扎。

「我覺得廷麒很有趣,可能具有新好男人的特質,拍攝當下要讓他講出這句話時,他其實非常痛苦,但這句話也是事實,他必須要真的相信這句話,他才能夠演出來。」排戲過程中,除了精湛演技觀眾有目共睹的涵冷娜與王渝萱,同片共演的新銳演員都與李怡芳有過數次對話與訪談,分享自身相近的經驗或是身旁聽過的故事,青少年的私密感受與性愛體感,必須貼著現實再現。寫作的當下,對李怡芳來說,同理角色,走進這些青少年讓大人感到混濁不清的思緒中,是最重要的階段,這些角色在道德上,可能都有一些縫隙與瑕疵,但卻真實,他們無法被說是所謂「好人」,可是他們都懷有各自的委屈和處境。「我也不願意讓角色壞,如果角色是壞人,就碰觸不到事情的本質,」拿捏著人性的稜角,並與演員在排戲和拍攝當下共同協調,並且深信這些台詞,才讓《小藍》有了現在的模樣。

「我覺得這部片是很寫實的,如果回到我青少女時期看到這部片,我可能會認為小菜一碟,這並不是一部很大膽、很戲劇化,像是金基德《援交天使》(Samaria,2004)那樣的電影,那不是我想要的,我覺得這就是一部平實的作品,對吧?」在與今年十七歲的兒子共同校對英文字幕時,李怡芳不時從兒子口中聽到「幹,這三小,太屌了吧」這些讚嘆的話語,李怡芳笑說,就算在線上聊天室中有人評論這部片根本不是「台版性愛自修室」,但有了兒子的回饋,她相信這應該算是對影片的稱讚,畢竟這部片並沒有「教育(education)」的目的,《小藍》想說的就是「性(sex)」而已。

「或許有人說我的角色不快樂,是因為我要談的是『傷痕』」

當被問及,片中飾演母親的涵冷娜,和飾演女兒的王渝萱似乎都相對內斂,沒有狂喜時刻,李怡芳說,並不是角色不快樂,而正因為是女人,不管是幾歲的女人,在經驗「性」、看著這些人來來去去的時候,總會留下一些傷痕。「這些傷痕不大,像是新裁好的紙在手上輕輕劃到的割痕,它不大,但它就是在那裡。」

當初在構思故事時,浮現在李怡芳腦海中的電影,是日本導演行定勳(Yukisada Isao)的《我很好》(River's Edge,2018)和安德莉亞・阿諾德(Andrea Arnold)的《發現心節奏》(Fish Tank,2010)。兩部作品同樣拍攝青春題材,卻又從中牽出異樣的色彩,前者描繪青少年如何將瑣碎無感的閉塞生活,寄託在河畔腐屍帶來的羈絆,後者則以多重隱喻將青春故事的躁動不安,以及跨世代的敏感關係揮灑得自然,李怡芳雖然知道這兩部片如果寫進對標影片,是無法順利獲得補助的,但對青春故事的重述和翻轉企圖,仍在她心裡發酵。

「一般來說,青春校園故事有一個核心母題是愛情,彷彿無論愛情有沒有成真,愛情都是一個最終的信仰。但我的片裡面沒有愛情,我要講的不是愛情,儘管無法為男生代言,但從我的角度來看,我不認為女人都必須要仰賴著愛情,好像習慣把自己的重量放到另一個人身上,其實最終都還是得要回到自己。」

除了梳理母女兩人各自的情愛性事,片中著墨在母女關係的篇幅並不輕薄。《小藍》透過幾場母女相依為命的居家片段——一起洗內褲、上廁所,為對方準備便當、輕盈而不粘膩的關心,讓觀眾看見母女之間若即若離,而非劍拔弩張的複雜關係。直到衝突發生,兩人的關係才有了些微轉變。當母女兩人爭執著「我為什麼不可以,你看看你自己」的時候,李怡芳說,衝突使兩人的角色昇華成兩個女人的摩擦,她們不只是母女,而是對等的兩個女人,他們共同面對著社會的想像與束縛去拼搏,爭取著兩種「成為女人」截然不同的可能性。


(圖/《小藍》劇照,2022 台北電影節提供)

性愛對女人來說,可能是照見自己的正反合辯證

對導演李怡芳來說,她最喜歡的一場戲,正是王渝萱片尾自慰的那場。李怡芳以王家衛在《墮落天使》(1995)裡的場景設計來舉例,該片從腳沿著李嘉欣的黑色絲襪,沿著腿部構圖成的慾望拍攝自慰,但對於自慰,李怡芳另有構想。深受王渝萱面容吸引,《小藍》鏡頭特寫著小藍自慰的臉龐、顫動的雙唇、深鎖的眉頭,無論是拍攝當下的決定或是最後剪輯階段,李怡芳都決定保留特寫的凝視,因為這正是對性、對愉悅、對女人的凝視。

「可能聽起來會有點政治不正確,但對我來說,性愛對女性就是一個正反和辯證的過程。對我來說,如果女人不經過『從別人的凝視裡發現自己』這個過程,似乎會有點難以真正看見自己。好像必須透過一個完全不相干的人,從對方眼裡看見『原來其實我是很漂亮的』或是『我是很美的、我是有價值的』,再折返回到自己身上,體認到自己是真正有價值的,表面上,好像這部片談的就是約砲和性愛,但或許,也是看見片中的女人在尋找某種溫暖和凝視,因為我們無法一開始就對著湖面發覺,原來自己很美。」

礙於篇幅,《小藍》只能先點到這裡,李怡芳開玩笑說,如果還有下集,可能會是喜劇。「接下來就來談談小藍的雷砲經驗吧,到時候可能就會充滿狂喜和快樂的時刻,因為這些都是真的呀。」

.本篇文章,由 2022 台北電影節與《放映週報》合作完成。
封面照片:《小藍》劇照,2022 台北電影節提供

黃令華

台北人,學習紀錄片與人類學,喜歡紀實影像,還在文字與影像之間學習,常受特定有力的女性吸引,關注女性自我意識、自我認同、移動與離散。喜歡吃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