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 北影】專訪《美國女孩》導演——阮鳳儀的中場休息
導演阮鳳儀以首部劇情長片《美國女孩》榮獲去(2021)年第 58 屆金馬獎的最佳新導演,《美國女孩》的千禧世代成長經驗、臺美移民認同、以及 SARS 疫情,也在新冠疫情籠罩的當下,教人生出懷舊又感時的氛圍,讓往中堅世代過渡的同代人,回望這二十多年來臺灣的政治經濟變遷與文化脈絡:曾經還有「來來來,來臺大,去去去,去美國」投射與幻滅的出口,中產家庭與知識份子如今面對的又是什麼?楊德昌式的「臺灣知識份子中產家庭」典型在夙昔但也日已遠,近年來臺灣電影如何刻劃這些可能是拍電影、看電影、寫電影重要群體的樣貌?又,「臺灣新電影」之後,當我們在討論「臺灣電影」時,到底在討論什麼?
《美國女孩》不盡然在處理上述問題,電影主要著墨的還是母女心結和家庭議題,並反映出這部片如何轉化創作者私密經驗的高明——「轉化」本身的創作性,讓其他家人回望並折射出自己的省思,而非耽溺在己身經驗——關於彆扭所以渴望坦率的女孩,與最在乎所以最衝突的母女關係,如何在「最想迴避所以最無法真正面對的世代複製問題」找到自我接受和諒解。
或許反而是「《美國女孩》現象」令我浮想這些問題。臺大中文系畢業、修得美國電影學院(AFI Conservatory)電影創作碩士的阮鳳儀和她的《美國女孩》,在臺灣引起現象級的大量評論、討論和訪問。備受期許的青年創作者,為影壇帶來了新鮮氣息,越是新鮮,越是讓人感到某種(臺灣電影?臺灣創作者?「臺灣性」的定義?)進路與出口的可能性⋯⋯越是讓人們想榨取。 關於《美國女孩》電影製作的眉角以及創作理路的訪問,在諸多媒體皆已刊有不少精彩篇章,本次藉台北電影節國際新導演單元入圍,請阮鳳儀在旅途當中撥空錄音替我們留下紀錄,談談身為青年導演、談談臺灣電影——以「創作旅途上的中場休息」那樣地。
——之前入圍與獲得臺灣電影的獎項,但這次怎麼看待「國際新導演」這個單元,或是作為「國際青年導演」怎麼定位自己的導演路線呢?對於國際影壇新生代有什麼樣的觀察?
阮鳳儀導演(下稱阮):我想到之前在讀研究所的時候,二年級導師有一堂課叫做「世界電影」,那應該是關於「世界電影欣賞」,導師放他覺得國際上重要導演的第一部長片作品,也連著第一部長片之前重要的短片作品,讓我們一起看。很有啟發性,因為,有時候我們自己在看的時候,我們看這些導演中晚期的作品,會感覺遙不可及,可是,作為一個年輕創作者,去觀察這些導演們早期的作品,可以看到他們關心的事情和元素,很多都已經出現在那裏,只是從更樸實或更直接的方式去呈現。所以,我覺得在看國際新導演,或是青年導演這類單元和獎項,也是可以用這種想法,看初期創作者怎麼看待自己想講的故事,怎麼做出跟其他故事的區別。
不過,我覺得很難去講說國際青年導演目前有什麼樣的趨勢。對我個人來講,我也不會承襲著、定義著自己的導演路線,但我覺得自己喜歡,也傾向於寫實電影這個路線吧。
也因為現在觀眾越來越多元,每個路線勢必會整個走向更小眾化,我想,或許導演們需要的是找到自己的那一群觀眾,這樣子比較容易令自己被看見,而不是一開始就去找最大值的觀眾。
——妳自己怎麼看待《美國女孩》在(華語)家庭電影中的定位?或在臺灣電影中的定位?妳對未來或是近幾年「臺灣電影」的感覺、定義或想像是什麼?
阮:我沒有辦法知道《美國女孩》在華語電影的位置是什麼,但我希望《美國女孩》在臺灣電影的位置是去承接、去補足 2000 年代初期臺北的樣貌吧,在電影裡把它保存下來。而因為《美國女孩》有英文對話,混雜也其實高達了三成,我也希望未來臺灣電影的定義,可以越來越開放,有各種的可能性,畢竟臺灣這個地方,就會是有很多不同文化的相遇。
要說想像,我想鼓勵更多人去找出自己很私密的故事吧,我覺得這些東西是很有力量的。
在製作《美國女孩》的初期,無論是因為標題還是主角背景故事,都曾經被問過說,為什麼這是一部臺灣電影?或,為什麼這是臺灣的故事?我覺得關於「臺灣電影」的定義,應該要越來越寬鬆和包容,才能讓「臺灣電影」越來越豐富,而不是急著去定義說「發生在哪裡」——只要跟臺灣這個地方有情感聯繫的電影,就應該有機會成為「臺灣電影」。
——在其他訪談中妳說對時代劇感興趣。能不能和我們多談談這塊?比如說什麼時空引起妳最近的關注,而為什麼?
阮:其實,我覺得電影對我來說,一直都是最接近時光機的東西,這就是「時代劇」的一種魅力吧。好像可以穿越時空,去召喚那些自己經歷過也可能失去了的時光,或是用這種回顧的方式,再去看原本自己認為已經遺忘的事情。當然,在更久遠的時代,比如父母輩他們的時代,而我自己沒有經歷過的,那可能是一種重新的理解跟詮釋。我覺得那些更古典的回望,接近於去思考著:我們今天為什麼會在這裡?我們社會文化的淵源在哪裡?所以,越是久遠的古裝片,就越要用一種奇幻的方式去看它,而不是去定義說怎樣是最寫實的狀態。對我來說,時代劇依據「跟現在距離多遠」,處理方式會有所不同,接近不可考的狀況時,那就是一種奇幻的場景。
但拍時代劇有很多限制,比如拍《美國女孩》的時候,有很多外景比較沒有辦法拍攝,在道具上、美術上也要花很多時間去考究很適不適用,美術指導和攝影師在這一塊也都需要高度參與。但有辦法做出來,做得好的話,是可以喚起一整個世代記憶的。我覺得《美國女孩》也是這樣子,所以雖然拍攝上不方便,但是有它的成效。
我覺得最有趣的時代劇,應該是「限於發生在那個時代的情境,才會發生的事情」。例如說,如果《美國女孩》設定在 2020 年的 Covid-19 時代,主角可能就會有手機和手機網路,這方面她那種跟過去生活的斷裂感,可能就不如一個 2003 年女孩所感受的強烈,也會用不一樣的方式去面對她的困難。所以,我覺得這是時代劇的關鍵。
——讀中文系的經驗,臺灣新電影導演或其他導演,對妳的養成,在先前訪談妳或多或少有提過,比如小津安二郎劇本的頓點,等等,這之中妳最喜愛的導演或創作者又是誰呢?現階段妳最認同的創作者又是誰呢?
阮:我覺得拍完了自己第一部長片作品之後,其實是一個接近歸零的狀態,所以比較花時間在沉澱自己,盡量多閱讀。我現在反而會很想知道,能夠持續創作的創作者,什麼是可以讓他們不斷持續的動力?以前更關心的是這些導演的敘事方式,但我現在好奇的是,是什麼讓他們創作下去?畢竟,我想在面對第二部作品的時候,創作者都會想要做一些不一樣的東西,但是,要多麼地不一樣?這個幅度如何抓?然後,如果有第二部可能性的時候,選擇就比第一部多了更多,感覺我現在像是,站在很多條路的路口,還沒有想好要走哪一條路。但這也應該是一個令人興奮的時刻吧?那就讓自己保持好奇心吧。■
.本篇專訪,由 2022 台北電影節與《放映週報》合作完成。
封面照片:《美國女孩》劇照,2022 台北電影節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