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如何救贖文學：《台灣男子葉石濤》及其台派「規格」

「他們在島嶼寫作」紀錄片系列自 2011 年開拍至今，已邁入第三系列，為數十位文學人留影作傳，立下「作家紀錄片」的類型典範。然而，在那張星光熠熠的文學版圖上，或許就獨缺那麼一塊，視文學為天譴、寫作為懲罰的暗黑系作家，一代以葉石濤為代表的臺灣男子。他們降生於日治時期臺灣，經歷多重的語言剝奪與思想禁錮才得以文學；他們不只在島嶼寫作，更讓這座島嶼得以被我們閱讀。

天譴的跨語世代

《台灣男子葉石濤》以小說家葉石濤（1925-2008）為傳主，聚焦長期備受忽略、但卻對臺灣主體論述與民主化運動影響深遠的「跨語世代」。他們在日到中的「國語」強制轉換下，只能如幼兒般重新學習，甚至被貶為奴（「臺人奴化論」），而在以反共為名的恐怖統治下，又因自由思考而被標為國家之敵。對跨語世代而言，文學的肉身懲罰巨大而真實。葉石濤二十幾歲時，便曾因幾本書而以匪諜罪名判刑五年，坐牢三年。

寫作是上天降下的懲罰，是一種天譴，無可逃避的苦役。為了擺脫天譴不停的折磨，我必須如負軛的牛不斷寫作，在寫作的勞苦中忘掉天譴無所不在的可怕力量，暫獲解脫。──葉石濤，〈我為什麼寫作？〉（1986）

跨語世代背負語言與思想的雙重天譴，星光黯淡，影像可以如何照見、如何救贖？《台灣男子葉石濤》以其晚年自述為核心文案，試圖透過兩種影像策略回答這項難題。

以白色重建陰影

第一種影像救贖策略採用作家紀錄片的常見手法，透過在世者的回憶與歷史檔案，重建文學的歷史與作家的外部世界。紀錄片按時序推進，但隨著時代轉鬆，白色恐怖的陰影卻越畫越深，蔓延出獄後的日常生活。他在教書時，會在操場的大樹下交談，以餘光警戒同事的監視；投書時，即便在大報上受挫，也會貼心提醒小報多加考慮。及至解嚴前夕、《台灣文學史綱》即將付梓，護身符「臺灣文學是中國文學的一條支流」引起後輩不滿，他竟丟下一句「我不要再被抓去關啦」，逃離現場。

葉石濤是臺灣主體論的重要推手，但因為三民主義文學、臺灣文學是中國文學的一部分等修辭，而被批為投機或評定為中國民族主義者。不過若我們知道從小逛林百貨的府城公子如何死成一條白襯衫穿到發酸的大叔、第一代流浪教師如何流浪、政治犯的兒子如何精神崩潰，便能對背負天譴的文學人產生更深刻的理解。葉石濤是臺灣文學史上的巨人，論述超前部署，與黨外運動分進合擊，但也是一名典型的白恐受難者，被時代刷白甚至略顯膽小。這種矛盾形象在紀錄片交錯並進，刻劃出有別於前一輩文協世代與後一輩黨外世代的陰柔版臺派男子形象。

以改編賦予新生／聲

第二種影像救贖策略則採用少見的多層改編。一般作家紀錄片常以朗讀、字卡、檔案、改編演出的方式影像化文字作品，該片則由多位非文學類型的藝術家，以不同媒介重新演繹葉石濤的文字，包括舞臺劇、舞蹈、落語與插畫。跨媒介改編並非新鮮事，但導演卻又納入藝術家的聲音，讓紀錄片成為集體的閱讀行動，轉化作家的內部世界，指向文學未來。

一方面，曾經禁錮的思想藉由這些新世代讀者的再創造與鏡頭前的反思回饋，得以不同的面貌破繭而出，激發下一輪探問。另一方面，他們也擅用臺語改編葉石濤的中文書寫，賦予文本新生／聲。這種多層次改編：臺語發音、中文字幕、藝術家的抽象肢體，以及導演的運鏡與剪接，在某些時刻其實互相干擾，阻礙理解。不過也讓人揣想，跨語世代的世界會不會也是如此？腦中的聲音臺日交雜，筆下的漢字有點熟悉卻無法掌握，而正在觀察的事物也與被觀察的自己一樣處處可疑。 

再探台派「規格」

《台灣男子葉石濤》並不屬於「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但導演與監製皆曾參與其中，並意識到某些被歸為「台派」的重量級作家並未獲得同等「電影規格」的待遇。或如同戒嚴時代臺灣男子的投稿命運，《台灣男子葉石濤》在資金籌備上也遭遇困難，我們在解嚴三十多年後的今天才迎來這部遲來的紀錄片。

相較於一般紀錄片最多燒個幾百萬，《台灣男子葉石濤》已達千萬「規格」，並確實反映在影像的品質與突破性的拍攝手法。不過，若從論述的「規格」來看，該作其實並未超出既有的戰後民主受難／奮鬥史太多，文學家的人生甚至「降格」。

在文學成為天譴之前，葉石濤其實是浪漫耽美的「皇國少年」，以及懷有英雄夢的「左傾青年」，寫作風格與思想經過複雜曲折的轉向與自我去殖民，而非混然天成的臺灣民族主義者。而在天譴降臨之後，他也並非只以中文評論、創作，而也持續以日語閱讀、翻譯，包括社會寫實派推理作家松本清張以及殖民時期的韓國小說等等。「沒有土地，哪有文學。」但獨立自主的臺灣男子從不只站在島嶼的土地上寫作，他也站在世界的座標上閱讀，援引世界的文化資源作為臺灣本土論述的重要參照。

跨語世代的人生並不會因為政權轉移而一刀兩段，不過導演或許在「恐怕不會有第二次機會了」的時間點上過於用力，而將難以指認的暗黑系作家一口氣塞入較易辨識的台派正統規格之中。不過，好在《台灣男子葉石濤》先以高規格的探照燈將他們從黑暗中贖回，無數台派男子女子的規格探索或也才正要展開。■

．封面照片：《台灣男子葉石濤》劇照，版權所有：茂樹電影有限公司；僅作報導與評論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