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虛構再現真實,凝視香港命運的古往今來:評論香港紀錄片《憂鬱之島》
2014 年,香港發生雨傘運動,以公民抗命之姿爭取真普選,甫從學校畢業的導演陳梓桓執起攝影機,拍下青年們搭建帳篷、臥睡街道、抵擋催淚彈的抗爭日常,最終於 2016 年成為獲金馬獎最佳紀錄片提名的《亂世備忘》。
時隔六年,歷經反送中運動、《國安法》通過的香港已今非昔比,相較《時代革命》(2021)、《理大圍城》(2020)接近於《亂世備忘》,記錄運動當下辛酸血淚,陳梓桓的新作《憂鬱之島》擴大格局,以三組受訪者借鏡於歷史之因,呈現香港當前的矛盾之果,獲得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三獎、加拿大國際紀錄片影展、紐約新導演/新電影影展殊榮。
電影以小人物口述歷史,回望文革自中國「游」逃至香港的夫婦、親身參與六四天安門事件的前學生組織代表、因參與六七香港左派暴動入獄而如今「親共」的商人,更由三組支持反送中運動的青年人於《憂鬱之島》「重演」其經歷。當中,虛構扮演不斷滲出歷史真相,中老輩的創傷經歷於新生代身上輪迴,電影藉由影像產生對話空間,令如今遭「噤言」的香港,如同片尾沉默而有力的凝視,重新找回審視這座憂鬱之島的方針。
虛構扮演再現真實,具現香港的相似與矛盾
導演陳梓桓曾於前作《亂世備忘》以旁白自述:「很多人說香港是一座浮城,上一代的人很多都是逃難而來,在這裡浮海居夷。」而《憂鬱之島》首段即呈現兩位「九七後」出生的年輕男女岑軍諺、田小凝,扮演曾為《BBC》報導過的「逃港者」陳克治、李潔馨夫婦,演繹兩人在 60 年代,因文化大革命自廣東逃難至香港的經歷。
電影穿插呈現年輕扮演者在黑夜間,自暗礁潛泳至香港的畫面,對照年過七十的陳克治,至今仍日日至海港邊游泳;以及岑軍諺自述父親自中國偷渡、田小凝一家透過申請移居香港,令岑、田、陳、李四人匯聚於茶餐廳談笑風生的鏡頭,即是香港作為「浮城」的具現。上一代為遠離中共極權統治而漂流,年輕世代卻因香港 1997 年後回歸,仍身處於中共陰影之下,正如岑軍諺於片中所言:「他們(上一代)所經歷的痛苦,在我們身上重複發生。」
此段落另一處,呈現陳、李夫婦兩人,因是知識份子,文革時被迫下放鄉間(即「上山下鄉運動」),彼時台上領導高呼追隨毛澤東的口號,卻為陳克治於拍片現場揶揄:「當時氣氛沒那麼激烈。」當年輕演員詢問兩人,為何他們當時不像反送中運動般起身抗命,李潔馨則娓娓道來,當時遭威脅若不接受流放,父母恐將被送至「勞改營」。電影以虛構戲劇,重現真實歷史,卻也以扮演之間的偏誤,呈現當代人遙想歷史的落差。
《亂世備忘》曾藉參與雨傘革命學生 Rachel 之口,唸出其回應香港大學法律系教授陳弘毅文章「香港家書」的內容,闡述教授所代表的上一代人,接受英國殖民統治造就經濟繁榮,但新一代香港年輕人未必想再做「籠中鳥」;對照至《憂鬱之島》第三段呈現退休商人楊宇傑年輕時的經歷,他曾於反英國殖民的六七暴動期間,參與《青年樂園》刊物而遭警方被捕入獄。
片中扮演年輕版楊宇傑的譚鈞朗,是參與反送中運動、如今同樣入獄服刑的抗爭者。電影虛構片段中,全身被扒光赤裸的楊宇傑,對著訊問的英國警官表述其反殖民、認同中國的思維,直言:「我愛中國有什麼問題?」當虛構戲劇拍完後,鏡頭呈現譚鈞朗卸下表演者身份,再度接受「訊問」:出生、成長於中國,為何要參與反送中違抗當權者?此次的回答則是:「我不是中國人。」、「我是香港人。」
《亂世備忘》多處以戲劇搬演歷史,再以戲外的紀錄片段反思拍攝內容,呈現被攝兩代的差異與矛盾之處,以虛構影像揭露龐雜的歷史因素,如何造就香港當前的現實,藉以審思這座「憂鬱之島」的困境。例如:片中身為年輕世代的譚鈞朗,閱讀當年《青年樂園》刊物,笑稱「我沒那麼有文采」,也直述現今已無法將「中國」與「中共」切割,無法如楊宇傑認同自己是中國人,在在顯示香港人身份認同的轉變,也是《憂鬱之島》審視歷史、回望今日的重要母題。
歷史下的重疊身影,跨世代的同理由影像展開
入選 BBC 票選 21 世紀百大電影的《殺人一舉》(The Act of Killing,2012),曾回顧印尼反共清洗的「九三〇事件」,邀請對參與屠殺行動而沾沾自喜的加害者,在鏡頭前演繹自己當年的「殺人一舉」,不僅再現殺戮的恐怖,更刺激加害者自省過往行徑。
而後,其紀錄片續集《沉默一瞬》(The Look of Silence,2014),鏡頭轉往九三〇事件的受害者家屬阿迪,導演更播放《殺人一舉》加害者重演殺戮片段,藉由阿迪觀看時沉默凝重的面孔,訴諸權勢暴力的恐怖。另外,也安排職業為眼鏡驗光師的阿迪,藉此以拜訪客戶之名,行與加害者對話之實,更找上殺害阿迪兄長的劊子手,希望對方道歉,卻仍換得加害者的冷言不認錯,亦表現出轉型正義的艱困。
《沉默一瞬》以影像呈現歷史傷痛如何更橫於受害、加害者之間;相較之下,《憂鬱之島》更為強調跨世代運動者藉電影達到相互同理。例如:片中第二段落,呈現人權律師林耀強曾是香港專上學生聯會主席,更在 1989 年帶領香港學生參與北京六四天安門事件。然而,爭取民主的活動轉變為流血衝突,致使林耀強身負創傷,從此後的三十年間積極參與社會運動,更年年參與支聯會所主辦的六四燭光晚會,渴望繼續傳遞自由遭迫害的真相。
電影裡捕捉的林耀強,屢次於工作、參與六四活動皆展現疲累姿態,他於反送中抗爭者間高喊「平反八九民運」的身影也略顯突兀,同伴與之交談時更點破核心:「你有沒有發現,從六四回來的人都很孤單?」更在與鄧建華、岑敖暉等年輕輩政治參與者會面時,些許微醺地稱:「我們這一輩虧欠你們太多。」都顯示出林耀強為民主理想所背負的包袱,歷經歲月已過於沉重。
片中,更重現林耀強於北京見著抗爭者中槍,協助搬運軀體讓自己雙手染血的傷痛記憶,而扮演林耀強的年輕演員,即是曾積極參與反送中運動的前浸大學生會長方仲賢。他也曾於反送中現場,見證「手足」遭警方攻擊、毆打,更絕望直言認為香港的民主之路十分遙遠。當他試圖重演林耀強參與天安門事件後的電視訪問時,導演拍攝中途喊卡,讓他先觀看林耀強的訪問史料,告知林耀強可將相似的經歷放進表演,導演說:「你不只是扮演 80 年代二十歲的他,你也可以是你自己。」
而後,方仲賢再一次的演出,真情吐露出對曾共患難「手足」的擔憂,讓兩代人寂寞與哀愁由此重疊,相互映照而得到理解。片末,當方仲賢因參與運動遭法院起訴受審,接受媒體訪問前他堅定地說:「如果我走不出法庭,我被迫入獄,希望外面的人不會比我更加絕望,要堅持下去。」猶如是林耀強捍衛六四真相的身影,重新在年輕一輩獲得傳承。
另一對照組,即是有著相異身份認同的譚鈞朗、楊宇傑。兩人被安排在監獄場景見面,先是譚鈞朗扮演楊宇傑年輕時的入獄經驗,而後兩人在戲外蹲坐於牢內交流,譚鈞朗請示楊宇傑的入監服刑經驗,正當後者敞開心胸直言,相比入獄服刑,但苦的是出獄後自己反殖民、認同中國的身份認同,逐漸不為社會認同時,譚鈞朗才坦承自己是的反送中抗爭者,立場與楊宇傑迥異,還因參與「十一國殤遊行」可能入獄服刑。
譚鈞朗就此吐露待在監獄場景的恐懼,擔心自己熬不過入獄的日子,但也堅決不願認罪,正如同當年楊宇傑受訊問、服刑時的心境。而楊宇傑初聽時表情略顯呆楞,但而後也給予更多建議,擁有相異身份認同的兩人,霎時得以短暫對話,並且從中找到彼此生命經驗相似處,楊宇傑也歸結於兩人穿越時空的「不自由」,即是香港長年始終受制於英國、中共等權勢的操控,他說:
「150 年來,我們有沒有任何時間能掌握自己的命運?沒有,我們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
如同前述,譚鈞朗早在前作《亂世備忘》,曾以鏡頭紀錄參與雨傘革命學生 Rachel,回應其教授要香港年輕人維穩的「香港家書」文章,但此時仍僅是單向發聲;《憂鬱之島》以更大格局的歷史映照,促使鏡頭下的人物,得以在扮演與拍攝之間,藉由凝視相異的他者,重新審視自身位置,讓裹足不前的困境獲得些許寬慰。
破除中介、穿透虛構,噤言也依然「在場」
片尾,電影回歸至這座憂鬱之島的現況:2019 年因港府欲修訂《逃犯條例修訂草案》引發反對者起疑將迫害港人自由,反送中運動聲勢遂起,抗爭者與警方衝突不斷,更背負運動創傷與政治迫害的心理壓力,至今更有眾多參與者遭「清算」受審、服刑。
《憂鬱之島》以記錄影像剪接回顧「佔領立法會」等關鍵抗爭片刻,亦也再現雨傘運動「佔中九子案」於 2019年 的開庭過程,更讓受審的學運領袖鍾耀華,再度於鏡頭前唸出其供詞。他稱自己不需要澄清,法院要了解的也不是代號為 D7(第七被告)的自己,而是每個運動參與者的過去與未來,為何他們為何願為香港不離不棄,種種相異身份、職業、年紀的人,如何構成混雜而複合的島嶼:
「在這些身份之前,我們首先是一個人。如果這是一個人,如果我們是一個人。亦此,沒有甚麼需要陳情,我們包括在座的各位,是有責任走出這個法庭、走出這個議事場、走出這個媒體、走出一切中介,去親自理解世界、感受這個世界,這全都不是這個法庭可以告知的。」
《憂鬱之島》以虛實交雜的影像,審視著這些不同程度參與六七暴動、天安門事件、反送中運動的人物,凝望他們的生命狀態,藉以深刻認識這些運動者的剖面。然而,電影此處再現鍾耀華的供詞,亦是提醒觀眾影像也是一種「中介」。我們必須親身理解這座「憂鬱之島」的真相,必須如譚鈞朗、楊宇傑平起平坐相互交流,而非冷眼在鏡頭外旁視,或恣意沉浸在電影自憐自艾的幻夢之中。
如同著名伊朗名導阿巴斯的金棕櫚之作《櫻桃的滋味》(Taste of Cherry,1997),描述計畫自殺的男主角巴迪,沿路駕車尋找收屍人,而直至劇情結尾關鍵處,觀眾都渴望得知他是生是死,阿巴斯卻選擇將鏡頭移開,留下懸而未決的結局,讓觀眾走出戲院時,仍持續思索答案,並叩問自己生命為何而活。如阿巴斯在訪談間所言:「我沒有為觀眾準備答案,需要由他們自己已自身的方式回應。」
《亂世備忘》片尾,主要受訪者之一的抗爭者「吉利蛋」,被問及是否擔心自己二十年後有所轉變,他告訴鏡頭後的導演陳梓桓:「所以你這部片很重要,要讓我看到二十年前的自己是什麼樣子。」雨傘運動相隔八年之間,陳梓桓持續帶著攝影機,對準巨大結構下的小人物,梳理這座島嶼的歷史洪流、社會變遷,《憂鬱之島》成為他破除「中介」的具體作為,也回應著《亂世備忘》鏡頭後提問的自己,即便時局不再,初心也未曾改變。
《憂鬱之島》片尾鏡頭瞄準如今香港市街,曾經的抗爭標語、便條,以及風起湧現的人群,已隨疫情與港府以《國安法》壓制蕩然無存,猶如六四集會恐也會消失於香港。但正如同《夜與霧》(Night and Fog,1955)呈現納粹集中營廢墟看似平和的田園光景,同時映照歷史檔案,記錄著同一地點曾發生慘絕人寰的罪行,真相始終無法被「粉飾太平」,歷史並不會消聲匿跡,正如同《憂鬱之島》虛構場景,仍會滲出扮演之外的真實,也是於妖夜荒蹤的現實中,紀錄片必須存在的意義。
電影最終再度虛構一場審判,這次上陣的即是真實參與過反送中的抗爭者,眾人無一發表證詞,而是沉默凝視鏡頭,既猶如反映著如今必須「噤言」安分的香港,但同時也藉影像證實著:我曾經在場,而沒有人能動搖我的存在。《憂鬱之島》即以這每一場「中介」之虛構,叩問著當今以及而後觀賞本片的所有觀眾,你該如何凝望這一張張臉孔;電影散場之後,如何看待這曾真切發生過的曾經?
正如阿巴斯所言:「電影不應該有固化的結構或明確的結論,應該存在觀眾可以去攀爬的洞穴與裂縫,它是永不結束的遊戲。」電影需要倚靠觀眾的思考與行動,虛構的敘事才能有其生命力,透過一再審視這座憂鬱之島的景況,才有機會於龐雜錯結的脈絡之中,找尋至香港未來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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