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 TIDF】漂泊的孤島:專訪《憂鬱之島》導演陳梓桓,以重演歷史凝望香港
編按:2022 TIDF 影展期間,《憂鬱之島》導演陳梓桓抽空接受影展專訪,敘述自己創作背後的想法與關於「重演」的創作形式判斷。本期《放映週報》與 TIDF 影展合作,發表本篇精彩專訪,以供讀者參考,也繼續共同關注《憂鬱之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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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 年,在香港社運與社會的低潮期,導演陳梓桓開始構思及拍攝《憂鬱之島》。繼 2014 年《亂世備忘》以雨傘運動為主軸,這次,他想進一步探索這個運動如何影響經歷其中的年輕人,以及他們如何看待自己的未來。陳梓桓說:「我想知道,他們 20 年之後會變成什麼樣,是不是還會堅持現在堅信的這些東西?」這個疑問,其實就是《亂世備忘》片中,他問主角的最後一個問題。
未來的你,會相信現在所相信的嗎?
為了回答這個「想像未來」的問題,陳梓桓轉頭,拉出了「回望過去」的時間軸作為對照,從歷史脈絡中,挑選影響香港命運的重大事件切入,找到三組事件中的人物成為主要被攝者:在文革時期無法接受中國政治狀態,而游泳逃往香港的陳克治夫婦;過去曾以香港學聯主席身份親歷六四事件、現為執業律師的林耀強;以及六七暴動期間,參與印製左派傳單,而以青年犯身份被捕的楊宇傑。
「我在他們身上看到的可能是『執著』,也有一些孤獨吧。你會感覺到當時的經歷,對現在的他們還是有很深的影響。」陳梓桓坦言,在拍攝這些人物的時候,也會想像自己的未來,想像同輩與更年輕的人之後會變成什麼樣子。現在有些參與抗爭的年輕人,正面對法律制裁、有些離開香港、有些則再也不聞不問香港處境,那再經過 20、30 年呢?陳梓桓認為,或許從上一輩的身上,觀眾也能找到自己的答案,或反思我們想成為、不想成為什麼樣的人。
「重演」和記憶相互疊加 以抽離視角反思歷史
不同於一般紀錄片,陳梓桓在片中加入大量「重演」元素,企圖重現歷史片段。例如文革時期人們成群歌頌毛主席的場景、讓香港年輕抗爭者演繹文革時期,從中國「夜泳」到香港的艱難、以及香港主權仍未移交時的殖民歷史,等等……。對他而言,「重演」是讓影片跳脫既有框架,有別於其他聚焦社會運動的紀錄片手法,也是參與眾多國際影展、接觸各種紀錄片類型之後的美學嘗試。
陳梓桓運用「觀察式」紀錄片的拍攝方式,透過旁觀視角,從被攝者的生活與言談中尋找歷史留下的痕跡,並擷取他們在其他傳媒的受訪內容或寫過的東西,建構劇情重演的內容。縱使那無法完全真實,可能經由被訪者的裁剪、刻意遺忘或意識形態影響而有不同的版本。然而,有別於劇情片營造「沉浸」於故事或角色的體驗,「重演」本身就提醒了觀眾這個形式與真實的距離,此外,更剪入「記錄重演」的橋段,如陳克治看到片中重演的文革集會場景,表示跟他記憶中的完全不同,如此呈現,反而更能讓人抽離地去看待這段歷史,甚至對重演的歷史進行反思。
「我覺得,重演和記憶有點類似」,陳梓桓說,一個事件經歷數十年的時間傳述與重複,真實的成分有多少是難以辨識的,重演亦然,兩者真真假假交疊起來,展開一個重新檢視、思考與理解歷史的場域。而影片邀請年輕世代的抗爭者們參與「重演」的拍攝,更連結起跨世代的香港人,在這個場域之中彼此對話、交流。
島與海的漂泊意象反映香港的憂鬱失語
拍攝最初就決定好的片名《憂鬱之島》,揭示陳梓桓因為直視瀰漫著強烈憂鬱情緒的香港,而引發的哀愁。片中反覆出現「島」與「海」的意象,隱隱呼應香港人對於身份與未來的不確定感。陳梓桓表示,2014 年傘運之後開始有人離開香港,2019 年反送中運動之後,出走的港人尤其多,連他也會自問是否要留下來,如果留下能夠做什麼。「我相信大部分香港人都會問這個問題,這也是這部片拍到現在,其中一個很大的集體意識。」
此外,影片也透過事件鋪陳,記錄了香港長期以來政治意識型態的轉變。1997 年主權移交,許多香港人皆抱持著「我是中國人」的身份認同。然而,隨著近年中國與香港之間政治氣氛的轉變,香港的本土意識水漲船高,港人開始談論「什麼是香港」,特別是當過去相信的香港價值已經不存在,「該怎麼定義『香港人』?甚至當香港人離開香港的時候,要怎麼保留自己香港人的身份?」這些疑問持續在陳梓桓內心漂泊,將不穩定、不安定的感覺投射在作品裡。
「我們常常說過去一年香港進入『失語』的狀態,因為太複雜到難以說清楚。」期待從影像中釐清香港現況的同時,導演也提到近期被譽為為香港民主發聲的紀錄片《時代革命》(2021),坦言:「《憂鬱之島》並不像《時代革命》,能讓人激起熱情,又或是從中感受到希望。」雖然無法讓香港人在片中找尋到明確能替他們出聲的象徵,反之,觀眾更可以抽離地檢視歷史脈絡,思考自身經歷與香港現況之間的交織關係。
同一個香港,不同的認同
在開始跟拍片中角色林耀強前,陳梓桓已持續拍攝香港六四集會多年,「從 2017 年一直到 2021 年,可以明顯看到社會氣氛的轉變,其實是很分歧的。」陳梓桓說,2017 年的六四集會仍有一個很正式、有大台的中心,林耀強還有上台演講,呈現出香港對於「中國人」身份的認可。而《憂鬱之島》收錄的片段,是發生於 2019 年的六四集會,時間上很靠近 6 月 9 日的反送中大遊行,香港社會開始產生迥然不同的政治訴求。當林耀強在那場集會中喊出「民主中國」,不及五秒,即有人接續喊道「香港獨立」。這讓陳梓桓深刻感受到意識形態的分歧,「大家都相信民主與自由的價值,但在身份認同上就不一樣。」
在影片「重演」與「記錄」的並行之下,陳梓桓嘗試推動抱持不同理念的跨世代被攝者們彼此對話,縱使經常難以得到共識,但在梳理這段歷史時,陳梓桓也發現了些許的共通點,「他們都成長於香港,而且都沒有停止想像香港。」這些被攝者們都努力地想像心目中香港的模樣,也為此付出代價。而這個現象不只存在於當前被「國安法」囚禁的香港社會,同樣體現在過往的 60 與 80 年代。
人們一邊凝視著歷史、同時經歷著它的發生。在拍攝過程中,不難發現上一輩與年輕一代對於香港的認知有所分歧,其中也有彼此不了解之處,但這對陳梓桓來說並不是「斷層」的社會現象,而是必經的進程。反之,這種「不完全的連結」反而是《憂鬱之島》中有趣之處。這也是陳梓桓期盼透過《憂鬱之島》將大大小小的差異放入片中,引起香港人對於「什麼是香港/香港人」以及「香港的未來」的持續討論和相互理解。
反送中運動的突如其來,打破了《憂鬱之島》起初的拍攝計畫,也就此改變香港的一切。如同陳梓桓所說,紀錄片工作者不可能離開這麼龐大的抗爭,他定眼直視著這個早已風雲變色的家鄉,反向回望歷史,以攝影機理解、訴說香港人的複雜面貌,試圖連結觀眾,一同想像自身與香港的未來。■
.本文由 2022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TIDF)提供。
封面照片:《憂鬱之島》劇照,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