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不出口的移民家庭死亡記憶:專訪《月影歸途》阿根廷導演 Juan Martín Hsu(許煌)
編按:阿根廷與臺灣跨國合製作品《月影歸途》(The Song of the Moon,2021),甫在 2022 TIDF 進行亞洲首映,現亦於院線上映中。導演許煌為生長於阿根廷的臺裔移民第二代,與臺灣母親分開多年,重新回到臺灣拜訪家人,也透過劇情/紀錄交雜的敘事方法,探索家庭內部的故事。本期《放映週報》以視訊方式越洋專訪導演許煌,向讀者分享這則私密的移民故事,與其背後的創作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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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阿根廷的臺裔導演 Juan Martín Hsu(許煌),2014 年拍攝劇情長片《仿冒市場》(La Salada)(91min),2015 年拍攝劇情短片《Historias Breves X: Diamante mandarín》(17min),鏡頭總是聚焦在阿根廷喧鬧市場邊緣的華裔移民家庭、華裔的面孔與處世價值,不同民族共同遊走在合法與非法之間,彼此交融並生存,儘管這些故事都並不直指許煌自己生命的遭遇,卻又不斷回到移民家庭的母題。
六歲那年,許煌目睹爸爸被謀殺而死。
當時的他,只能在震驚中下樓走到客廳,對著媽媽反覆說著:「Papa morir(爸爸死掉了)」,在媽媽的記憶裡,他瞪大著眼,屋裡蔓延寂靜。許煌說,「媽媽,我上去趕快把 Marcelo(弟弟)tapar(蓋好)」,接著自己快步跑回房間,也用被子將自己蓋好。
只是,這份記憶一覆蓋,便是數十年,直到這部電影完成。
十七歲,許煌的媽媽倏然離開阿根廷。隨著丈夫離世,原有的餐廳工作難以維繫,再也無法承受疲憊與陌屹的媽媽,結束這段自臺灣飄浪到阿根廷的移民旅程,留下當時的許煌,及十五歲的弟弟獨自在阿根廷生活、長大,這一走便沒有再回來過。這是 1980 年代威權政府政權底下被漠視的一段歷史,一段糾纏著白色恐怖受難家庭,企望擺脫亞洲生活、斷然迎向未知的移民過往,鮮少有人提起。
2012 年,媽媽離開後十年,兄弟倆才籌措到錢,想辦法越洋渡過到臺灣。與媽媽分離的十年,除了電話另一端電子傳遞的聲響外,再也沒見過老去的、模樣改變的媽媽。
對許煌來說,打開那台攝影機開始拍攝,都是為了留下媽媽臉上紋理的模樣——髮漸稀疏、駝彎了腰的中年女子,攝影機寄去拍攝著機場通勤車向外望的黑夜、黑夜將玻璃霧成鏡面照出的自己,成團的過往,許煌想掀開覆蓋爸爸死亡、媽媽離去的這段記憶。這段家庭分崩離析的記憶,隨著許煌逐漸長大成人、組建家庭,他開始辨識出獨自成長的歲月裡,始終困惑與憤怒的感受。
「爸爸的照片你都剪掉了」,許煌在紀錄片中不斷向媽媽淘洗著記憶,媽媽一點一點地說,「爸爸都是因為那個女人才死掉的,那個女人找人把他打死」,接著啜一口菸。許煌拿著攝影機,對著媽媽,攝影機失去水平,重新找到支撐架穩,難以以中文對話的許煌只能聆聽,攝影機後面的他,總是無聲地聆聽媽媽講述這些故事。
「拍著拍著,才發現媽在攝影機面前很自在,我們常常把攝影機架在旁邊,不久就都忘了攝影機還在拍,因爲這樣,而拍到許多日常對話,與說起往事的瞬間。我才發現,這些素材或許可以作成一部電影,一部從我們家庭移民過往的故事出發,卻關於更多相似移民家庭的電影。回家看著素材意識到這點的我,決定開始找資金製作電影,只是後來又花了七、八年,才有辦法湊足了錢再繼續回臺灣拍攝。」
2019 年第二趟來臺,許煌做足準備,預先閱讀大量關於臺灣白色恐怖歷史,惡補中文,尋找劇組人員,同時著手撰寫片段腳本。成為電影導演的拍攝經驗,幾乎都以劇情片為主,習慣從企劃開發、撰寫腳本,再進行分鏡拍攝的許煌坦言,這次拍攝以家庭素材為主的紀錄片是一大挑戰,尤其面對單顆鏡頭將近六個小時的素材,要找出其中關乎記憶與過往,並且構成敘事邏輯的段落,很不容易。在最後剪接關頭,許煌決定保留與弟弟爭執的段落——弟弟毫不留情地逼問許煌,為什麼非得將簡單的家庭故事搬上鏡頭、非要拍攝自己的紀錄片不可?他不得不承認,在自己如此破落不堪的時刻,留下這樣的畫面是為了讓自己離故事、離觀眾近一點,讓脆弱的自己一覽無遺,讓觀眾「真的」看見自己。
而為了串連敘事,許煌構思跨越時空、多重角色的故事,以劇情片的方式,在台北市游擊地拍成。精簡幹練的劇組,五人成行,德籍攝影師同時扮演翻譯,協助演員與許煌針對劇本進行溝通。有時拍攝的過程,演員跟許煌分享了自己的生命故事,劇本便會馬上改寫,調整成演員的真實記憶,片片斷斷佐以許煌兄弟姐妹輩的故事,就像從他自身的記憶輻射出去,編排而成的移民路徑。他說,他選擇在台北的夜裡拍攝,一方面比較不會受到打擾,另一方面,台北夜晚的色彩讓他感覺更加熟悉。
1977 年,鄧麗君將偶然相遇的旋律填詞翻唱成〈月亮代表我的心〉,灼耳讓人感到熟悉的旋律,迅速在華語世界走紅,成為傳世經典,甚至在紐約的街角,都可能有街頭藝人因為看到華人面孔的觀光客,而吹奏起這曲〈月亮代表我的心〉。
「你知道,其實這部片對阿根廷人來說,就是一部『阿根廷電影』。裡面每一首歌,包括鄧麗君(Teresa Teng)的〈月亮代表我的心〉,都是阿根廷人朗朗上口的旋律,雖然歌詞可能不同,但是整個戲院的人都知道這些旋律,都有辦法跟著哼唱。在調查過程中,我讀了臺灣的歷史,也從音樂這點上面發現臺灣跟阿根廷神奇的連結,於是決定用音樂當作片名(註),並且,在片中放入很多國語演唱的歌,這部片甚至因此得到了阿根廷許多電影獎的最佳紀錄片。雖然片中的人物都是臺灣人,說的也都是中文,但這就是一部阿根廷電影!」
El amor despues del amor, Té para tres, Seguir viviendo sin tu amor, Hablando a tu corazón。
「所以我選擇了自由 / 四處闖蕩 嘗試新事物 // 但沒有任何一件事能讓我留下深刻印象 // 我也從來沒有期待過會發生 // 阿根廷啊 請不要為我哭泣 // 事實上我從未離開過妳」,Julie Covington 1976 年演唱的〈阿根廷別為我哭泣〉,瑪丹娜在 1996 年再次翻唱,片中串連的旋律對許煌來說,都是鏡頭後方說不清楚話的他想說的話,Covington 歌聲也成為片中不停閃示的阿根廷痕跡,悲傷的故事並不總是相似,儘管這趟旅程在臺灣遊走,但那些過往關於爸爸、關於媽媽的記憶,關於自己獨自成長的疤都留在阿根廷。
「爸爸的死亡,現在記憶還是非常鮮明,就好像我一直以來的創作母題,很像『我靈魂的種子』,你知道嗎?從我的童年到我十七歲,我都不太能夠確定這些記憶是真的,還是我自己虛構出來的?一直到 2012 年,再次見到媽媽,我都還是沒有勇氣問她我六歲那年,到底發生什麼事,但是這段記憶陪伴了我到今天,當我想拍電影,這一切無時無刻浮現在我面前,這部片像是總結了我創作到現在,關於藝術與一切的核心。」
視訊鏡頭另一邊的許煌像是搬磚塊,一個一個英文單字緩緩吐出,講到這個故事陪伴他多年時,西班牙語 acompañar 從他嘴裡說出,卻始終找不到更精確的英文單字。於是他將 acompañar 敲進 Google 翻譯——accompany,「陪伴」。「陪伴」媽媽、「陪伴」成長的記憶,這是這部片對許煌而言最重要的意義。■
.封面照片:《月影歸途》劇照,可樂電影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