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命運?誰的輝煌?──評 2022 年度奧斯卡金像獎入圍紀錄片《登樓嘆》
《登樓嘆》(Ascension,2021)是具有華人血統的美籍女導演潔西卡金頓(Jessica Kingdon)的首部長片作品。初試啼聲就備受矚目,2021 年在紐約翠貝卡電影節首映即贏得最佳紀錄長片獎,並入圍 2022 年度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紀錄長片獎。金頓把鏡頭對準資本主義高速發展下的中國大陸,以詩意冷峻又充滿表現力的視聽語言,呈現出熱火朝天的社會與經濟發展過程中,個人汲汲營營於資本累積與階層躍升的生存實況,可被視為對全球後資本主義時代一種切面式的考察與展露。
電影取景地多達五十一個,包括成衣、塑料瓶、望遠鏡等現代化商品製造業的廠房;近年風行的線上直播間;以及儀態、管家、保鏢等個人培訓的課堂;串連起一整條與勞動、生產、消費、階級相關的社會圖景與思考脈絡。金頓通過大量的靜態固定鏡頭與非線性敘事,從人才招工市場開始,引領觀眾的目光,深入連綿不斷的生產空間,看到產品製造過程中個人的功能與作用。在染色、車衣、拼裝、塑封等工序均高度機械化的車間與流水線上,還須得一雙雙手的協同參與,一件件的產品才得以完成。每件大批量生產、看似同質的物件背後,都或多或少有著勞作者的活動氣息,都有「人氣」。
這層意義在其中一個拍攝場景中表現得尤為淋漓盡致,也是電影停駐最久的工作場所。在一家成人玩偶的製作間,女工們嫻熟地為各自負責的矽膠娃娃塗抹乳暈、雕塑下陰、填補身上的破口;在巧手工作的同時,互相討論、傳授著經驗。當作品快將完成,她們把娃娃「定妝照」發向手機另一端的人,觀眾不禁發問:這位不在場的在場者是誰?是營銷部門,還是望眼欲穿的下單者?量與質、眾與殊的辯證暗中較量,商品、作品與私人訂製間的分界曖昧不明。金頓以一個非工作情景進一步突出個體在此間的徘徊:一個身穿便裝、外表較其他女工年輕的女孩出現在製作間(注1),這位「闖入者」先是有些侷促地觀察著周邊各人的舉動;不一會,她伸出手,輕柔地戳了一下桌上娃娃的腳掌心。如此溫柔又殘酷的碰觸,竟讓我想到了希臘神話中點石成金的邁達斯王。電影中不乏如此見微知著地傳遞人物微妙狀態的鏡頭,其餘味無窮之處,也是影片魅力的來源。
至此,電影已確立了它的主題、氛圍與節奏,接下來的篇幅進一步把這種對生產關係的探討,拓展到社會模具對人的形塑之中。即使遠離工廠、身處都市,影片中不同階層身份的個人仍然身處生產關係中,而被製造的不再是物件,而是自身。加工與改造變得更私人化與個體化,每個人的肢體、面容、表情、動作,以至於情感、思想與精神,都可以或必須被操練,好能勝任製造業向服務業轉型的多元化經濟鏈條上的一環。由線上主播,到誓言要「價值變現」的創業者,再到矢志為有閒階級(leisure class)(注2) 服務的貼身保鏢與管家,每個人都參與著一場大規模的密集勞動,多角度地時刻審視、改良著自身,待價而沽。參與「粉絲經濟」,打造「個人品牌」,把自己與某一種早已給定而毋須質疑、在眾人心中具有先天合法性的社會認可綁定,同時明裡暗裡與藍領工人分享著「同命運、共輝煌」的「中國夢、好日子」(注3),追求在經濟騰飛大潮中向上流動的個人實現。
資本主義全球化中漸趨同質的不只是商品與生產方式,還包括理想與價值觀,當「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注4)總是固著於某一種特定的享樂形式,人們的情感與精神土壤究竟是變得更充實還是更貧瘠?影片中數次鳥瞰的大型水上遊樂場,與其早前展示的其他生產場景互為鏡像,成了生產休閒時光的大型廠房。人們安躺在輸送軌道上,被推送到具備娛樂、紓壓功能,能提供冒險與刺激體驗的閥門前,安然滑下。 如果這些消閒方式創造了所謂「高品質時光」(quality time),那豈不暗示了包含工作日在內的每個平常日子裡,人們所能獲得的,更多是量而不是質。
技法上,金頓放棄了紀實作品的常規手法,比如旁白、訪談、讓拍攝對像直面鏡頭的陳述、或戲劇化的重新搬演,而是選擇了一種略帶抽離的方式,去觀察人們在當下乃至過去、未來都具有的人性特點與生存境況 。電影鏡頭始終與拍攝對像保持一定距離,這既是因為團隊在每個地點的停留時間大多只有數天(注5),無法長時間跟拍人物生活的不同面向;也是金頓在拍攝條件限制下所作的創作決定。片中細膩又點到即止的生活觀察,強調宏大願景背後個體生命的重量,他們的一呼一吸、一舉一動並不輕如鴻毛。由是觀之,這部作品的獨特之處,正是通過形式主義來傳遞主題,在素材的選取上,以修辭先行而批判次之,向觀眾展開一幅綴滿感官細節的影像長卷,而不是一篇邏輯至上的論述文。通過精緻的畫面構圖、剪輯與配樂,描繪出幻境般的發展奇觀,重新強調紀實作品的電影屬性,必須要在影院觀看方為最佳。
影片中,我們可以清晰看到,當前中國社會情境中,對個人不論貧富幾近嚴苛的身體規訓,以及其背後強大的意識形態基礎,全都訴諸人們真實存在的情感動力,向人們允諾一種較先輩更優越富足而光鮮亮麗的生活,潛台詞是:只要這樣做了,就能得到那樣的人生。在這樣的應許下,人們紛紛歸順,生下來就走上成為合格、聽話的生產者與消費者的道路。這套滲潤在自由市場資本主義中的價值觀,在金頓成長的美國社會,可能是隱而不宣的,或已被其他意識形態話語掩蔽或合流(注6);而在她鏡頭下的當今中國,卻是直白露骨地被大聲宣告著,身體力行地執行著。
這兩種不同取態的背後固然是資本主義發展階段先後有別的反映,並受到各自文化、宗教乃至社會組織方式等因素的影響,但同時存在的,也是這部影片更為關心的,是資本主義與人性因匱乏而生的恐懼之間的互相激發。當永不饜足成了生活常態,進步就成了一種自我詛咒,我們彷彿腳踏紅舞鞋,在持續的社會鞭笞與自我鼓舞下,再也無法停下前進的腳步。片名中的「登樓」,既是影片中人不論其所在的層級,均夢想攀上更高階的隱喻,同時也是影片結構的依據。鏡頭在帶領觀眾見證了中下階層的勞心勞力之後,到達菁英階層有錢、有權、有閒、有品味的 VIP 包間:嘗的是法式甜點,用的是古董餐具,談的是跨國旅行,聊的是資訊自由。談笑間灰飛煙滅的,是誰的命運?變大變強的夢,造就誰的輝煌?站在金字塔尖,遺世而獨立的菁英,真的能羽化登仙,乘風歸去嗎?
對於社會達爾文主義式的發展觀,及其對個人與環境造成的代價,作品沒有,也不負責提供解答。反之,金頓通過藝術及人文主義精神,登樓成一嘆──取題自清末民初詩人鄭澤即導演外曾祖父的感時之作──提供的正是一種悲憫而克制的視角,呼喚人對他人以及自身人性的關懷,在早被資本與消費主義滲透的關係與場景中,重新看到服務與被服務者角色身份以外具體而微的個人,透視供需鏈條中的觸感與溫度。我們生在世上,從來不是獨立自足的(independent),現代生活的便利尤其建立在許多我們從未照面的陌生人的勞動與產出之上。此間仍肆虐全球的新冠疫情,更突顯出社會運作的環環相扣。把這種互依互存(interdependent)的關係單單看成是貨銀兩訖的交易,興許簡便省力,戕害的卻是我們自身的心靈與生命。對個人乃至群體而言,以價格及市場驅動的進步觀無異是一種物化,在這一過程中受到損傷的,是我們作為人類一員的價值,而那正是不可標價的人性。■
.封面照片:《登樓嘆》劇照,版權所有:MTV Documentary Films;僅作報導與評論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