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迷信,就是我們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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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18

台灣是個超級迷信的地方,也是最適合發展恐怖電影的地方,《咒》這部片足以證明這件事。導演柯孟融很年輕就在拍恐怖短片了。2009 年的長片《絕命派對》或許是第一部本土製造的 slash movie,整部片的長相非常中規中矩,充滿著對西方恐怖片的血腥愛戴,地板上黏滑的血漿,大奶妹與床戲等等,典型 B 級恐怖片該有的全部都有。

不過,這部片卻讓人「錯愕」。《絕命派對》最讓人不安的部分,是片中的道德邏輯;全片的恐懼之物,竟然是生活環境中的勞工弱勢;依照「西方正典」的恐怖片邏輯,現實生活中被打壓的人,到了恐怖片裡就應該變成擁有超人般毀滅力量的怪物;怎麼可能繼續被有權力者打壓?《絕命派對》,或許是西方恐怖電影的諧擬,或許他是在玩;但是,從片中這份不可思議的恐怖邏輯來看,導演對於恐怖類型是有思考的。

當年的《絕命派對》帶著一份躍躍欲試的可愛,在類型之中玩得天馬行空。柯導演後來還拍了《打噴嚏》(2020),再度讚美了一次《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2011)那種不成熟的男孩味。然而,恐怖片似乎是柯導演最有感情的部分。在 2022 年的《咒》,我們看到了這份情感。

《咒》與前作《絕命派對》最大的不同(進步),就是它完全從西式恐怖電影中解放出來了。「咒」是一個在東方與西方都存在的概念,例如,《法櫃奇兵》(Raiders of the Lost Ark,1981)就有在寶物上下咒,嚇退盜寶者。東西方的「咒」概念其實相似,內涵卻大異其趣。《咒》片有個宣傳詞:「不要不信邪」。這句話可以有多種解讀,基本上都是傲慢的年輕人,對於超自然不敬而惹禍上身。然而,在西方恐怖片中,大都是白種年輕男孩闖入原始境地,或者原始部落,覺得很好玩,他們不相信異文化會有殺傷力,而百般嬉笑,下場就是死;這是一種「西方主流文化」與「異文化」之間的衝突造成的恐怖。

然而,《咒》這部片中的「不要不信邪」,比較接近的,例如泰國恐怖片《鬼4虐》(4bia,2008)、《鬼亂5》(Phobia 2,2009),投射了完全現代化的亞洲都會年輕世代,與當地神秘傳統之間的衝突。這類主角都是有正當專業的當代都會青年,四周充滿著科技產物,但是他們身處的環境,並沒有真的所謂「現代化」,過去歷史中的神秘、恐怖等超自然傳統,依然存在於遠離都會的偏鄉等深山秘境。《咒》的主角就是典型的現代男女,他們組了一個「抓鬼特攻隊」,帶著電子攝影機探訪各地的禁忌地帶,越是說不能去的地方,他們越是要去,覺得很好玩。雖然這也是一種浪漫情懷,然而,當他們面對傳統神秘時毫無敬畏,終致付出傲慢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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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咒》的恐怖是來自台灣神秘傳統;這部片建立一個混雜了怪奇軼事、歷史、想像、空間時間交錯的世界。故事敘述交雜於六年前的一個恐怖事件,以及當事人現在面臨的恐怖後果。電影一開始展示了兩張好玩的幻覺圖片,彷彿在警告觀眾,也彷彿在預示這部片的撲朔迷離。片中的東西,有些是很當下的描述,例如靈異youtuber、社工、回鄉下看親戚……也有很離奇的,例如起乩、中邪、奇怪的手勢等等;以及深山的陰冷荒蕪,都會勾起我們的恐怖記憶。

編導創造了一個真的很可怕的恐怖物:大黑佛母。在台灣,我們經常都會看到各種大廟小廟,最可怕的可能就是那種藏在一個小角落的小廟,我們永遠不知道這廟的後面是神是鬼是陰是陽,總之先拜一下就對了。我想這是台灣的一個特殊文化。而那些陰森森的、黑黑紅紅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廟,有時候是一種噩夢來源(我真的常做這種夢)。這部片中關於「大黑佛母」的視覺描述,那個「絕對不能去的地方」,奇怪的祭品、陰慘的聲響,黑暗中晃動的光線,或許綜合了我們過去對於陰廟的恐懼。所以雖然我們都知道「大黑佛母」是假的,依然被嚇得要死。

此外,編導也借用一些虛擬的文化/歷史引述來豐富恐怖內容,各種密宗、印度、東南亞的符號圖像與引述,放進台灣的深山邪教,也延伸出了關於這部片的各種討論。很有趣的是,大黑佛母的源頭是為了對付日軍,這部分很像早期印尼恐怖片,用民俗邪術來對付荷蘭殖民者。林林總總這些,好像是一場文化雜燴,把這場恐怖大會弄得沸沸揚揚。不過到頭來,原來恐怖的東西(大黑佛母)並非台灣原生,而是從東南亞來的。這又回到了 70 年代以來華語恐怖片的一大傳統:惹上東南亞就沒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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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黑佛母就是這樣一個混種產物,但是她好像是個驕縱的女妖,有些奇怪的癖好,例如收集名字,還設定了一堆規矩,只要你不冒犯到她、好好照顧她,倒也相安無事。她最可怕之處,就是她「沒有臉」,這種恐怖感,好像看到「貞子」錄影帶中那個頭上蓋著一塊布的人──有時候,看不到臉,或者沒有臉,反而是恐怖的極致,因為它根本上違背了我們所有的知識。這部片既然這麼賣,要不要考慮一下,出個大黑佛母的鑰匙圈,不過問題是:你敢買嗎?

《咒》的可怕有很多方式,跳起來嚇人(Jump Scare)當然是最討好最直接的;恐怖真相逐漸揭曉,是一種心理上的戲劇性恐怖;而整部片最讓人不安的,是面對大黑佛母完全無計可施。科學理性的力量在此蕩然無存;頂多幫你修復錄影帶,但是反而讓你更深陷恐怖。大部分的恐怖片,最後不免有一場法師與邪魔的大鬥法,但是,在這部片中,編導真的創造了一個超級可怕的東西,不只是視覺上勾起了心底恐懼,而且我們只能看著恐怖不斷發生,卻完全不知道怎麼消滅她──除了,繼續「咒」下去。畢竟意念是不可能消滅的。這個概念,很有意思。

台灣是個超級迷信的地方,我們可以從各種意想不到的地方去迷信,電腦上面一定要放一包乖乖……迷信根本就是我們的信念。恐怖片可說是電影類型的創始團員,雖然已經玩了 100 多年,然而每當一個新科技、新文化或者新次文化出現時,恐怖片永遠會撞擊出新的想法。台灣的文化光怪陸離,夠豐富了吧!恐怖片在台灣會是一個令人興奮的領域。只要我們願意……繼續迷信下去。

 

.封面照片:《咒》劇照,牽猴子整合行銷提供

但唐謨

影評/自由寫作,著有《約會不看恐怖電影不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