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原創的狂歡盛宴:記2021 FNC蒙特婁新電影影展
林忠模;圖/《1970》劇照,FNC提供
從1971年起,每年固定在加拿大舉辦的蒙特婁新電影影展(Festival du Nouveau Cinéma,以下簡稱FNC),是北美地區重要的電影盛事。有別於台灣較熟知的多倫多國際影展(TIFF),或是紀錄片領域的兩大山頭Hot docs加拿大國際紀錄片影展、蒙特婁國際紀錄片影展(RIDM),FNC更加強調具有個人風格、形式不拘的獨立精神,因此這影展也成為加拿大本地與世界各處實驗作品的匯流之地,以2021年入選的來自57國的280件作品來說,約有七成是涵蓋橫跨劇情、紀錄及動畫類型的短片,同時影展整體呈現出的調性,帶有一種歡迎小眾影迷齊聚的狂歡氣圍。此次台灣亦有數部作品入選,例如蔡明亮的《日子》、趙翊涵的動畫《蟲戲》,以及兩部VR作品(分別為周東彥的《霧中》,跟唐治中、黃勻弦的《病玫瑰》)。專走奇特路線的FNC即使在挑選紀錄長片,也往往注意到那些形式跨界或主題偏門的作品。
翻轉歷史與記憶的角度
《1970》是波蘭導演Tomasz Wolski的新作。在其前作《An Ordinary Country》中,這位導演便展現出擅於重新翻寫的能力,從波蘭共產政權的檔案影片中,另闢蹊徑剪出新觀點,將情報機構日常作業產生的檔案影像,化為身處於監控社會中一個庶民的日常。在《1970》他更進一步,將官方新聞影片混雜特別安排的偶動畫,從身處權力高位者的眼光,來看待波蘭1970年發生格但斯克等地造船廠工人罷工抗議,險些引發全國動亂的事件,這個被稱為「波蘭十二月」(Grudzień 1970)的事件,起因在當局於聖誕節前夕,忽然大幅調漲食物跟民生必需品價格,引爆原本就因多年計畫經濟累積的民怨。本片以官方新聞影片呈現當時現場的緊張局面,而偶動畫則以內政部和軍方的決策官員們為主角,取材他們以電話通訊時的第一手錄音,呈現出國家機器維穩的另一面。
兩種形式兩相對照,突顯出集權政體為了維繫確保其統治,事實上如何滿懷恐懼。抗爭事件前後數天中,決策者們先是試圖動用各種方式滅火,接著在發覺局勢蔓延開來,語氣裡開始顯露出恐慌(但得強裝鎮定),既下令軍警開始部屬,又在是否真要鎮壓之間舉棋不定;而在抗爭終於被壓制下來後,因放下了心中大石,他們的心態又復趨冷酷無情。
如何在騷亂跟不確定性中找出一條安全下莊之路,確保自身仕途,自是這些決策官員們最關心的,《1970》在揭露國家權力運作同時,也讓人看見身處權力中的這些人,如何被這體制自身的邏輯所宰制。於是,偶動畫中人物的生硬姿態,與其刻意營造的、晦暗幽微的室內光影,便暗示著權力結構非人性的密室操作。Tomasz Wolski從位居權力者的目光出發,但其眼界卻不只限於指責這些人的道德缺失,而是冷靜透過台前幕後的對照,帶出對共產體制本身的批判。在1970年這場最終44人死亡,數千人遭逮的事件裡,無人是贏家(決策官員後續也多人被降職調離),只有權力本身彰顯出其禁止挑戰的嚴峻。
以敘利亞為主題的《Damascus Dreams》,雖涉及敘利亞難民的經驗,也罕見不走悲戚的故事,而是闢出另一條與認同、歸屬感、潛意識環環相連的路徑。導演Émilie Serri是在加拿大生活的移民第二代,父親多年前便離開了敘利亞,而她對於父親所屬的這國家、以及自己的身分感到好奇。當敘利亞難民於2015年起陸許來到蒙特婁,心理受到衝擊的她開始採集起這些人的故事;但由此演化而生的《Damascus Dreams》,並不以綜觀的角度處理集體記憶,相對的,導演置入她私人的家庭影像,與父親之間的對談,來回地跟難民們關於敘利亞的記憶或夢境反覆對話。
如同片中一位受訪者為確認清楚問題所意外帶出的,關於「dream」一詞的一語雙關(你是問我夢中所見景象?還是問我所夢想的未來?)。「夢」作為潛意識運作的場域,本身也帶有高度複雜性,並非所有難民夢見故鄉景物時,都意味著他們必然思鄉,而父親與女兒之間對敘利亞的夢與看法,也各有堅決割捨和補償遺憾的區別。清醒意識下的決定與觀點,跟潛意識之中的意象或返還,構築出豐沛的地層風景。對一個選擇遠走他方的人而言,離開故鄉,意味跟其一切斬斷連繫?抑或是將「家」帶著走?而就難民的經驗來說,當你夢見故鄉浮現的都是最可怕的夢魘,這樣的家豈不也會讓人想在新的異地,將自己的生命重新啟動?
《Damascus Dreams》因此跳脫流離敘事中常見的悲情懷舊,肯認個人即使處在極為艱困的遭遇中,仍有著不可思議的、安置自身的能力,即使被剝奪(或漏失)了原鄉,依然有可能憑藉夢想的期盼,打造出自身認同與歸屬,這可以是連結在一同前來的家人,亦可附著於新世界所賦予的機會。卸除「家」在世易時移中經常顯露的感傷,本片運用更豁達的氣度看待這些無常變化,就如片中導演父親所杜撰的小故事:兩百年前敘利亞是世界其中一個中心,而距今很多年後的未來,也許世上再無敘利亞。對於導演更值得情深義重的,或許即是來自當下這些獨一無二的生命經驗與相遇之人。
Manque La Banca執導的《Ski》(Esquí),把目光放在自身出生地巴里洛切(Bariloche),這裡既是阿根廷著名的滑雪勝地,也座落於原住民馬普切人(Mapuche)的社區土地上。這是一部非常跳躍的作品,一開始觀眾看到的是巴里洛切作為度假好去處的介紹,但隨鏡頭捕捉於穿插在觀光客間、在滑雪場負責勞務的原住民身影,敘事轉向往更為當地經驗,或深層的神話軼事走去,並讓影片滑向某種懸疑的調性。湖中怪獸、山中鬼魅的鄉野傳說,不僅營造了氛圍,更於片中某一時刻乍然現身,將怪物電影的虛構成分注入原先樸素的紀實影像裡;影片隨後不久又更大膽地自我解構,揭露出怪物實際上由真人扮裝的過程。此外,本片間或穿插看似毫無關聯的滑雪板製造過程,與原住民青年喪命警察之手的事件。這些不時出現的後設或偏離,都回頭讓人玩味起導演用這種方式訴說的真正目的。
一致連貫的意義或歷史陳述,也許正是《Ski》最想挑戰的。我們企圖藉由故事讓真相浮現,但在故事鋪展的過程中,又迷失在這些片段的密林裡,彷彿越是趨近,越是感到此地晦澀難解、層層掩蓋的神秘。這些個人經驗與口耳相傳,從未有序地呈現出觀眾所期望的地方面貌,而是以隨時可能亡佚、復又在某次回憶中被重生喚起的浮動中間歇閃現。駁雜交織的狀態,導致難以輕易梳理的歷史,因為歷史或敘事,向來無法閃躲話語權跟權力之間,說與不可說、不能說之間複雜的情境與關係。
文本、感官和未來的探索
由Lois Patiño、Matías Piñeiro合作的《Sycorax》,靈感源自莎翁劇本《暴風雨》(Tempest)中的某個角色:女巫Sycorax。她既是主人翁Prospero的僕人Caliban的母親,也曾經施術將精靈Ariel困在樹中,這個據傳在Prospero放逐來此前便已死去的人物,在劇本中被提起過但不曾現身,《Sycorax》由這點出發,開始假設並遙想起這原本被當作背景的人物的真實面貌,將缺席的女性,視為島上其神秘的陰性力量的來源。
特別的是,影片屢次展露「書寫中」的狀態。先是進行寫實的環境取景(作為島嶼本身),然後將路人的面孔設想為《暴風雨》中的各個角色,但當問起Sycorax應該是什麼樣子時,旁白開始進行自問自答,且開啟一趟追尋形象的旅程,甚至找來不同年齡、氣質的女性來試念台詞。Sycorax的真實性格為何?她在島上的生活是怎麼過的?影片一邊交代劇本給定的人物脈絡,但又嘗試穿越字裡行間的設定,質疑起這由男性寫下的惡毒女巫形象;誰說原居於此、精擅魔法的女性便是邪惡表徵?而非前來殖民的男性,對於不理解之事物的偏見?這層翻供,讓影片中的景象,開始浮現出迷離、屬靈、難以定義的氛圍,影片以現地取材、盡量淡化場面調度人為痕跡的操作為基底,同時結合反覆進出文本的動作,以製造出影像在服膺劇本指涉之外的曖昧性,其結果,便是讓本片介於純粹的地方景觀紀錄和劇情片間,並突顯出作者與作品、觀者與影像之間對話的層次。
Peter Kutin、Florian Kindlinger這對擁有聲學背景的創作者合作完成的《Heat》,是極為罕見、純由感官出發的作品。影片使用熱成像技術來記錄音樂演出,將演奏時產生的熱能,轉化成瞬息萬變的視覺。觀眾一邊聆賞音樂,但同時看見這些音樂的「肉體」,即由樂器與摩擦或施力之間產生的能量,是如何產生、流動跟散逸。這跳脫了由影像演繹去音樂感受的傳統做法,而是藉由技術讓影像直接從演奏裡誕生。換言之,影像即音樂本身,而其樣貌姿態,也從鋼琴琴鍵落下的瞬間撞擊,或琴弓在琴弦上來回推拉,每次都隨演奏者動作中微小的差異,衍生出由點線面鋪展出的各種生滅變化。
難得的是,由於正是記錄即時演出,於是除了視覺上的驚喜外,我們也能藉此去揣想演出者手部的細部姿態,施力方式,以及背後對力道的精準掌控(跟極為專注時所留下的汗水),這種拍攝甚至較特寫鏡頭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特寫鏡頭所拍下的仍屬表象,然而熱成像卻穿透演出的肌理,精確記錄了人跟樂器合一、姿勢跟發力間嵌合的精細過程,以視覺再度重申了演奏音樂時的有機與當下獨一無二的創造性。
多產的加拿大實驗電影作者Mike Hoolboom執導的《Skinned》,則對現今人類重度依賴社群網站、形塑自我形象跟人設的潮流,進行深入反思。影片背景假定在未來某個時間點上,未知病毒攻擊並癱瘓全世界的網路,於是這些用來營造個人形象的貼文跟影像也付之一炬。人類再也沒有這些,可以用來向遠方未知觀眾展演自己了,而人類又該怎麼面對這樣的新處境?敘事透過五位女性的旁白,娓娓說來她們生活在劇變下產生的想法,而隨著旁白進行,影像則如意識流般地,接連在不同人物的形象與姿態上溶進溶出,時而偶爾定焦在某人肖像,但接著又開始將其扭曲、變異,與他人的肖像互融。不斷流變的情狀,點出在網路廢墟上,各種影像不受控地自我蔓生的狀態。
在這樣的末世中,五位女性的旁白各有失落感傷、甚至是反省生存狀態的哲學意味。被奪走的認同與過去,未知的未來與可能,失去網路後,期待自己成為什麼樣貌以及如何走去,對於數位原民(Digital Native)來說只怕是全然嶄新又陌生的體驗。但若我們還記得那在網路甚至是大眾傳播媒體出現前、其實在人類歷史並不算得上太遙遠的過去,便能體會到片中「我們曾有電影明星跟馳名的音樂家,但現在我們擁有彼此」這段話的深意。當作為另一層皮膚的數位形象無情褪去,或許人類重新取回的,是不再為螢幕上的回應時時分心,而是關注、並珍惜眼前稍縱即逝的人事物的能力。
私密的家庭情感;以自傳體進行批判
另外兩部皆散發濃厚家庭情感的作品,分別為Morgan Rhys Tams的《Dear Mr. Dudley》,以及Kitra Cahana的《Perfecting The Art of Longing》。《Dear Mr. Dudley》是一部以書信體串連的影像詩,起因導演本人於母親過世後,從僅知的一個名字和地址,猜測這個陌生人可能是他未曾蒙面的父親,於是他開始與他通信聯繫,後來更橫跨5852公里,到加拿大的另一端與他碰面。當旁白念起他們寫給對方的信,畫面中呈現的,則是他旅程上以超八毫米底片沿途拍攝的景致。空間的渺遠,話語的迂迴,都讓這趟尋親之旅增添反思內省的氛圍,究竟親人是什麼?家是什麼?自身在這廣袤天地間,該以什麼為安身立命、自我認同的根基?於是這也讓這趟旅程,最終並不帶有親人相見的煽情,反倒更像是重新梳理所來之處、並平靜地告別且放下的經驗。
Kitra Cahana的《Perfecting The Art of Longing》,則是導演於疫情肆虐期間,拍攝於醫院臥床多年的父親。從穿插的家庭影像中,可以看見其父身體健康時本是充滿活力、享受樂趣之人,而因病全身癱瘓後的他,卻只能艱辛沙啞地發出聲音;但是他作為猶太拉比,仍在這樣的狀態下深刻思索生命,並不頹廢喪志,時而有智慧之語。影片本身粗礪的錄像質感,加上拍攝時親屬因疫情無法探訪病患,僅能由視訊軟體交談關懷的畫面,這相隔之距離,都讓親人間的深愛,跟因病與分隔而來的感傷,和大疫之年令人細思生死的此刻緊密貼合。摯愛親人隨時可能被死亡擄獲,可是得以成為家人的緣分與情感,卻也為彼此的此生,留下終身銘記的痕跡。
由德國藝術家Vika Kirchenbauer執導的短片《The Capacity For Adequate Anger》,結合自傳風格及對藝術體制的觀察。為了自己首次的機構個展,她回去睽違十多年的老家製作這件作品,影片由導演旁白描述起自身的成長經驗,穿插各種物件與影像;於是,觀眾慢慢得知,藝術家出身於怎樣的底層階級和社區,少年時對性向困惑的她,當時迷戀皇后合唱團主唱Freddie Mercury和魔術強森,但那個年代同時也瀰漫著對愛滋病的恐慌與同性戀的敵意。Vika Kirchenbauer一邊「回顧」年輕時的迷茫,同時也將這樣關於「觀視的距離」的概念延伸出去,反思藝術實踐跟社會的關係。片中出現的各種媒材,如新聞或廣告中的影像、童年時看過的日本卡通《凡爾賽玫瑰》,乃至被歸類在純藝術(fine art)的古典畫作,甚至自己此時正在拍攝的影片。這些視覺呈現,無一不涉及觀看的動作,以及背後的權力位階跟認定框架的偏見。
換言之,當普羅大眾、甚至是被描繪呈現的對象,仍舊處於每日現實的泥沼,而有餘裕鑑賞者,多半屬於擁有時間跟文化資本的階層,那麼藝術創作者聲稱的、當代藝術旨在造成觀念的流動以及對話,其底氣跟發生的場域究竟在哪?還是這樣的說法,無疑又掩蓋社會真實的衝突,以及話語跟詮釋權究竟落在誰手上的問題?透過自身性向的邊緣性,以及身處藝術圈內感受的身分、階級落差,本片丟出了一個尖銳的提問:「當代藝術真能促成流動性嗎?」
加拿大重視多元文化,且多年來有加拿大國家電影局(NFB)不斷地鼓勵創作,因而紀錄片跟實驗電影的發展原有深厚脈絡。包納冷僻、強調獨創性的FNC,無疑很適切地體現出這點,甚至也接納許多看來像是行為藝術的作品。集結小眾,重視差異的包容特質,勢必也會在將來繼續讓FNC成為令特殊之作被發掘、甚而發亮的聚寶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