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協】致憤青:1968怎麼了?台灣與世界左翼思潮的距離
拳頭揮舞著,女人的、勞工的、對群眾演講時奮力舉起的。導演克里斯馬克(Chris Marker)打破時間順序,把不同場合、來自不同國家但隱含相似脈絡的影像片段剪在一起。
紀錄片《紅在革命蔓延時》聚焦在1967至1977年,導演稱這個區間是「第三次世界大戰」。法文片名(Le Fond de l'air est Rouge)意指:空氣的本質是紅色的。取英文片名(A Grin Without a Cat)時借用《艾麗絲夢遊仙境》來譬喻,貓的笑容一直出現,但你永遠看不到那隻貓——如同左翼革命早就在空氣中了,只是人們看不見。本片1977年完成,原來片長4小時,1998年導演沒有更動主要內容,將長度裁為3小時。全片分成上下兩部分,以1968年為斷點。
那一年和在此之前
為什麼以68年為界?那年五月,法國左翼學生不滿當局保守,發起大規模抗爭,將近一千萬人參與罷工,國際金融市場宣布法朗停止交易,當時準備慶祝就任十周年的法國總統戴高樂逃到德國,社會癱瘓將近2個月。於此同時,社會主義浪潮在世界各地襲捲,人們的思想震盪,秩序搖晃,彷彿整個宇宙就要上下顛倒過來。
但克里斯馬克在影片上半部要說:68年的五月風暴並非一蹴可幾。1967年六月德國西柏林,學生抗議伊朗獨裁者來訪,當場被警察槍殺。1967年十月,切格瓦拉身陷玻利維亞的游擊戰,被美國和波利維亞政府逮捕後槍決。1966年中國文化大革命,毛澤東思想擴散至西方國家。關注黑人種族和階級問題、主張武裝的黑豹黨,也開始在美國校園販送小紅書。更切要的是,1968年越共發動新春攻勢,美國軍事行動來到前所未有的強度,激發各地青年的反越戰情緒。克里斯馬克不帶說明性地還原現場:美國飛官投放炸藥,任務完成後對鏡頭高呼捷報,大兵臉上閃耀著喜悅。下一幕,越南小女孩低頭玩手指,鏡頭下移,他坐在椅子上的兩條腿,膝蓋以下沒了。諸多事件早早開始醞釀,六八學運只是被這股湧動推到歷史舞台的最前面。
上半部標題是脆弱的手(fragile hands),人們脆弱所以手與手容易牽起來團結,68年是團結最璀璨的頂峰。最高點暗示接下來將有頹勢,此後左翼運動漸漸走進死局。從結果來看,68年的氣氛顯得天真,或者說太過天真導致某種罪惡。
五月風暴之後
影片下半部標題是被切開的、分離的手(severed hands),暗藏悲劇因子的敘事從布拉格說起。1968年春天,捷克共產黨領袖杜布切克(Alexander Dubček)希望讓社會主義擁有「較具人性的臉孔」,在國內推行民主。蘇聯擔心對捷克失去掌控,八月派軍隊入侵布拉格。捷克選擇和平抵制,學生自焚抗議。
中南美也在淌血,1968年墨西哥奧運,學生和工運團體在場外示威,軍隊殺了上百人,賽事才得以進行,螢幕牆上播放那大大的和平鴿顯得非常諷刺。此外,卡斯楚和古巴的革命範式接連在剛果和委瑞內拉挫敗,叢林游擊戰不再有效。克里斯馬克鏡頭下的左派提出尖銳反省:馬克思說的社會主義本質為何?民主和社會主義必然互斥嗎?史達林主義是否扭曲了社會主義?如果社會主義革命習慣把軍事和政治行動連結,底層群眾必然無法參與討論。
文化大革命的殘酷凌辱和四人幫的下場也被剪進去了,導演意圖清楚,他要破除西歐、北美本位主義對於中國左翼的神話與幻想。各地運動挫敗,其中綿延最漫長的悲劇發生在智利,1970年阿言德(Salvador Allende)成為智利第一個民選的社會主義總統,不料1973年受美國支持的皮諾契(Augusto Pinochet)發動軍事政變,阿言德舉槍自盡。他的女兒兼得力助手碧翠絲(Beatriz Allende),事後對公眾演講,哀戚得沒有一滴淚。此後智利受獨裁統治長達16年。
幕後
雖說克里斯馬克把六八革命放在小寫地位,但他自身的電影活動確實受這場運動影響。他集結高達、雷奈、安妮華達等人組成影像合製團隊S.L.O.N.,關注政治和社會紀實主題,1967年便有作品《遠離越南》(Far from Vietnam)。68年之後他更加投入,把電影帶出戲院,讓勞工可以拍攝關於自己的電影。這個團隊爾後改成I.S.K.R.A.持續活動至今。
克里斯馬克自承製作動機:「每個導演都曾夢想,把自己沒有剪進去的片段收集起來,重新思考再利用吧。」本片素材來源大致有二,一是在其他作品裡被捨棄掉、沒用上的碎片。另一個則是電視播放過的畫面,電視媒體產業崇尚快速,假意傳播知識,實則鼓勵遺忘。克里斯馬克有意識地選擇這兩種「被壓抑的記憶」作為原料,梳理出正反意見的辯證,開放觀眾形成自己的第三種意見。有少數素材取自虛構電影,例如《波坦金戰艦》(Battleship Potemkin,1925)舉世聞名的那道階梯。
戲與夢之外
如果說克里斯馬克把六八學運「變小」了,那麼貝托魯奇《戲夢巴黎》(The Dreamers,2003)就是把六八學運放到最大,還灑上華麗金粉和煙火特效。故事恰恰發生在1968年,美國大學生馬修到巴黎留學,遇見里奧和伊莎貝拉這對雙胞胎兄妹。歷史上的68年,法國電影資料館館長朗格瓦(Henri Langlois)拒絕為蘇聯高官舉辦特映,因而被文化部長免職。當年所有影癡聚集在資料館外抗議,本片設定三位主角也身在其中。
克里斯馬克把真實歷史打散,重構一個讓人深思的敘事。貝托魯奇2003年完成的這部電影,可以說採取相反策略,虛構的反而成為真實。默片時代卓別林和基頓、30年代美國電影、60年代法國新浪潮,三位主角極度信仰這些經典。女主角會說的第一句英文是高達《斷了氣》(À bout de souffle,1960)裡的:「紐約先驅報!」珍.西寶賣報紙的呼聲。他們被性、瘋狂和酒精包圍,放蕩青春裡唯一抓得住的是戲院投射出來的光影,三人輪流模仿經典橋段,猜不出電影片名的那人便要受罰。
真的可以嗎?像他們這樣,革命裡請客吃飯,革命裡喝酒戀愛、傷感和自傷。框啷——街頭抗爭扔進來的石塊打破了窗,他們被納進躁動之中。無法繼續「讀毛澤東卻不上街」,行動終於超越了床上行動。最後雙胞胎兄妹衝進人群裡,和警察打街巷戰,反戰反暴力的美國青年該加入或阻止他們呢?
68年的台灣
回頭來看,當時台灣身在何處?1968年台灣文學和藝術正風風火火發展現代主義;是革新與進步沒錯,背後卻有美國新聞處的資金援助和導引。身處冷戰局勢,台灣被一塊以自由為名的簾幕遮蓋住,檯面下有心之花火,不安分地作用著。
60年代,一群青年透過日本外交官獲得左翼書籍,並利用收音機短波,私聽中國共產黨電台;之後警總逮捕陳映真、丘延亮、畫家吳耀忠等人,「破獲」的時間點正是1968年五月,史稱「民主台灣聯盟案」。戒嚴時期,不滿政府的青年往往出國留學或被迫流亡海外,王育德和許世楷等人在日本創立《台灣青年》,這份雜誌後來成為世界各地海外台獨聯盟的共同刊物;1968年八月那期寫到捷克事件。由此可見,當時台灣深受白色恐怖壟罩,仍然有知識份子奮力發射電波,試圖與這股世界左翼思潮連結。
文協百年看電影
回溯這股與世界思潮連結的想望。1921年台灣文化協會成立,標誌著武裝抗日結束,知識份子開始推展文化啟蒙和思想自覺的抵抗路線。今日台灣漸漸走出威權陰影,但不幸有個壞鄰居;其實此時此刻的我們也非常需要建立文化主體性,才能說「我與你不同」。要認識自身,認識自己曾經被隱瞞和遮蔽的世界史,讓電影來吧。■
本文由致憤青.文協百年紀念影展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