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為何而跑?看《不速之客》裡完美女人的致命吸引力
1944年,一封來自天主教團體(National Legion of Decency)的信寄到美國電影協會主席威爾海斯(Will Hays)手上,投訴某部電影「可能含有色情或圈內人才懂的內容,導致某些戲院在不尋常的時間湧入大量身分可疑的觀眾」,該團體還點名片中疑似涉及女同志的場景:一名女人深情注視逝去密友的肖像畫,喃喃回憶當時共度一生的計畫。與此同時,這部在衛道人士看來大有問題的電影,卻在票房上獲得巨大的成功,評論界也是掌聲一片,讚揚此片把靈異現象做得栩栩如生,有夠嚇人。這是《不速之客》(The Uninvited, 1944),被導演馬丁史柯西斯評為史上最恐怖的電影之一,但對另一群影迷來說,鬧鬼的房子只是個包裝,壓抑多年而未能實現的女同志情感才是故事核心。
在30年代初期的好萊塢,電影出現女人間的親密互動乃是家常便飯,女星諸如瑪琳黛德麗(Morocco, 1930)、葛麗泰嘉寶(Queen Christina, 1933)和凱瑟琳赫本(Sylvia Scarlett, 1935)都曾在片中與女人接吻,而她們以中性打扮展現出的獨立形象,更是受到女影迷的追捧和效法。但電影製作守則(俗稱海斯法典)開始嚴格實施後,與性相關和疑似同志的畫面都被禁止,女人間的情慾只好轉以隱喻的方式呈現,而當伯爵夫人率先以嗜血目光偷渡她對年輕女性的渴望(Dracula's Daughter, 1936),女同志找到了她們的容身之處——恐怖片。
因此,天主教徒對此片涉及同志的疑慮不無道理,但除了他們指出的哈洛薇(Holloway)顯然是女同志,其實貫穿全片的故事——「母親」亡魂迷惑女主角的心,屢屢誘使她跳崖自殺,男主角則總是及時將她救回——就是在描述甫經歷性啟蒙的史黛拉(Stella),在同性和異性的性取向之間劇烈拉扯。
左圖:《不速之客》的電影海報最上方寫著一段宣傳語——自《蝴蝶夢》(Rebecca)以來最受歡迎的懸疑愛情片。1940年上映、由希區考克執導的《蝴》片,確實與《不》片有些關聯,除了在製作方面,《不》片本欲交由希區考克來執導外,在劇情方面,兩片同樣呈現出一名女人(管家/哈洛薇)對逝去的另一名女人(夫人/瑪莉)的迷戀,似在懸疑的敘事中暗渡了女女情感。
右圖:Patricia White彙整了經典好萊塢裡出現的女同志角色,並命名此書為《不速之客》(UnInvited: Classical Hollywood Cinema and Lesbian Representability),足見《不》片在女同志電影史裡的地位。有趣的是,封面使用的是《蝴》片劇照。 |
睡美人的覺醒
男主角瑞克(Rick)將史黛拉比擬為「睡美人」,既點出她情感上的蒙昧狀態,也暗示他會是喚醒她情慾的合適人選,邀約划船一幕,便清楚展現他改造她的意圖。瑞克眼中的史黛拉,雖值花樣年華,卻受祖父嚴加管束,幾無向外交友的機會,平日消遣只能在家陪祖父讀狄更斯,然而,除了活動範圍受限於祖父的宅子,她情感寄託的對象也侷限於亡母一人,因此她三句不離母親,且每次提到必是深情款款,所以瑞克不僅要邀她午後划船,享受陽光與海洋,拉她逃出祖父的情感監控,還要提醒她別再時刻把往事掛心上,轉移她對母親的過分依戀。
划船過程中,史黛拉逐步放下髮辮、鬆開領口、褪去大衣,象徵她敞開心房,準備迎接各種情感發展的可能,但有趣的是,瑞克卻暈船了,軟倒在船的一頭,與史黛拉遙遙相對。此時,瑞克不僅失去以堂堂男人形象進駐史黛拉內心的機會,還讓史黛拉的母親趁虛而入他營造的兩人空間——當她替他拭汗,手帕飄出的一股清香,讓她不自覺提起那是母親最愛的香水(值得注意的是,Mimosa的花語之一是「祕密的愛」,似在暗示這段母女親情藏有更深沉的愛意)。
這一方面顯示瑞克雖為男主角,但在目前的階段,無論是作為吸引女主角的魅力者或是擊退鬼魅的拯救者,他都是失敗的,直到尾聲,當瑞克拿燭檯擲向母親鬼魂,蛻變為抵抗惡勢力的英雄時,才終於能迎向與史黛拉結合的圓滿結局(可怕的是,用來成就男人的考驗竟是「打倒女同志」);另一方面,瑞克雖走近史黛拉身邊,成為她潛在的戀愛對象,卻也邀她至他新買的房子(即史黛拉的兒時故居)共進晚餐,提供她與母親鬼魂接觸的機會,因此,性啟蒙的史黛拉同時面臨著發展異性戀(與瑞克)和同性戀(與母親)的可能,然而,看似讓史黛拉有選擇性取向的開放空間,只是為了接下來的敘事能以兩者並置的方式(異/同=人/鬼=正/邪),加強宣導異性戀本位的意識形態。
圖:史黛拉掌舵,象徵她握有自己人生的主導權,可惜這發生在瑞克暈船的時候,暗示當男性失勢才輪得到女性上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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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陷入熱戀還是被催眠?
史黛拉進到兒時故居,便遭遇一連串怪事,又是莫名直奔斷崖,又是突然昏迷不醒,大家替她擔憂,她卻絲毫不懼怕鬼魂的威脅,反而戀戀地說,四周圍繞著母親的氣息,彷彿母親就近在身邊,讓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知道被愛的感覺。此時用特寫鏡頭拍史黛拉,使整個景框溢滿她對母親的癡狂之情,但當告白結束,鏡頭拉遠,便顯出史黛拉受眾人圍困的處境,面對接連以關心為名的質疑,她努力捍衛她與母親的情感,但眾人仍以發病、中邪為由,抹消女女情愛的可能性,同時禁止她再進入這棟鬼宅,阻斷她探索同性情慾的途徑。片中人物對鬼魂又是存疑又是恐懼,正反映了現實裡異性戀本位社會對同性戀的態度。
若再比較瑞克與祖父對付鬼屋的不同手段,可發現人鬼(異同)間勢不兩立的緊張感逐漸升高。作為史黛拉第一任保護者的祖父,雖以限制活動空間來延遲她的性啟蒙,並試圖阻隔她接觸與鬼(女同志)相關的人事物,但基本上,人鬼雙方仍維持井水不犯河水的平衡,他的從中作梗甚至起了反效果,使禁忌的女女情慾更加誘人,進而激發史黛拉的叛逆,為了親近母親而兩次瞞著祖父潛往鬼屋,展現出對情慾的勇敢追求。
然而,繼任保護者瑞克不會再給予史黛拉「偷跑」的機會,他除了想帶她遠走高飛,另組家庭,更希望摧毀鬼屋,不讓她在異性戀選擇外還有發展同性戀的可能,而對比兩名男性保護者的結局——祖父不敵鬼魂而死,瑞克最終擊退鬼魂、重回光明世界——彷彿也暗暗贊同瑞克的不留情面,因為與鬼並存只會惹禍上身,斬草除根才能永保異性戀世界的和平。
上圖:奔向大海,有擺脫束縛、投靠自由的意涵,但在此片卻是危險的象徵,因為誘使史黛拉奔跑的是來自女同志的呼喚。下圖:因展現出對母親的狂戀而被當作病人的史黛拉,圍困在年長且權威的男人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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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神壇上墜落
電影後半,當哈洛薇走進史黛拉的臥房,眼尖的觀眾會注意到,同為母親的巨幅畫像也曾出現在哈洛薇的辦公室裡,這點出了母親—史黛拉—哈洛薇的三角關係,後兩者皆受前者的完美深深吸引,但畫裡母親的不同姿態,反映兩人各自對理想女性的想像。哈洛薇是母親的密友,少女時代的兩人打算背離社會期待,不作男人身邊的賢妻良母,而是與女友一起生活,雖然女性自立的願望最終沒有實現,那份精神仍保留在畫像裡,於是哈洛薇凝視的形象是挺拔而立、英姿颯爽,一副無畏世界模樣的強勢女人。
相對的,史黛拉房裡的女人畫像卻是溫婉端坐、大家閨秀的姿態,加上祖父欲把史黛拉調教成「第二個母親」(儘管她長得沒母親那麼美,他為此抱憾)的意圖,讓觀眾推論出一個驚人事實——蠱惑女孩的女神形象是父權結構一手打造的。藉由女孩對父權形塑的女神仰慕進而模仿,確保男性身邊總有稱心如意的完美女性,但始料未及的是,有些女孩的愛衝破了安全範圍,自闢一條通往女女情慾的道路且朝之奔去,男性只好使出殺手鐧——拆毀先前搭建的女神像。
所以,讓史黛拉從母親的狂戀中大夢初醒的關鍵,就是揭曉她的身世之謎——原來她並非父親的正妻瑪莉(Mary)所生,而是外遇對象卡麥兒(Carmel)的女兒。這一方面使原是「寬容丈夫一時錯誤」的好妻子瑪莉,瞬間淪為將他人孩子占為己有的毒婦,藉由女神的蒙污以及親情的消解,史黛拉對瑪莉的執迷不藥而癒;另一方面,原先讓卡麥兒被形塑為惡女的種種特質(第三者、吉普賽人)一概洗去,取而代之的是母親的神聖光環。
母憑子貴的神奇效果,強化了異性戀世界裡「成為母親是女人最重要成就」的觀念,與此同時,不願被編入秩序的女性,如瑪莉(不願生小孩)和哈洛薇(沒有結婚),都成為故事裡的邪惡代表,這或許也使得原本總是行事比她哥哥瑞克積極的潘蜜拉(Pamela),為了融入異性戀社會,最終也被迫和沒甚火花的醫生湊成對,犧牲作為單身女人的自由。
結局,曾作為女同志棲居地的鬼屋被異性戀世界收回,精神療養院似是她們最後的去處,雖然諷刺——眾人先前以生病為由抹煞史黛拉對瑪莉的迷戀——女同志褪下鬼魂的偽裝後,還是只能換上病人的打扮,隱姓埋名地活下去。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那間療養院是哈洛薇所經營的,且以瑪莉的名字命名,而裡頭的病患及工作人員皆為女性,或許可想像成哈洛薇以獨立女性之姿,打造了一座純女性的樂園,在那兒,女人們可肆意長成自己的模樣,並安放自身對同性的情感,不受批判,不受矯正。■
圖:哈洛薇回想瑪莉一幕,道出的不僅是對已逝情人的告白,也是對女性獨立的渴望——「那晚我們坐在壁爐前,計畫著我們的人生。我們可不是只會咯咯笑的傻女孩,只想著與誰來段關係,或物色新上市的洋裝之類,我們想做的,是戰勝人生」(The nights we sat talking in front of that fireplace, planning our whole lives. It wasn't flirtations and dresses we talked about. We were no silly, giggling girls. We intended to conquer lif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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