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瑟王的圓桌武士以及普林斯頓的秋天 (上) --- 侯麥《佩瑟瓦爾》與布列松《武士蘭斯洛》
最近美國流行的一個用語讓人啼笑皆非:COVID fatigue (新冠倦怠症)。
「新冠倦怠症」指的不是得到新冠肺炎會出現的疲勞症狀。而是大部分人到了這個時候,已經感到人生乏味,什麼保持距離什麼注意戒慎什麼感染機率,都拋到腦後不願再去多想。大概是說:病毒你好煩,去睡個午覺還是什麼的,不要來吵好嗎?
但不管人們再怎麼倦怠,病毒才不跟你倦怠。
經過了六個月的自主隔離,紐約在九月初開始逐步復工。好不容易等到第四階段,健身房總算開門,我也才恢復了一丁點可以算是正常的生活。可是一如專家預測,進入秋天會有第二波疫情,那個第二波也確實來了,這次中獎的主要是中西部各州。感恩節的週末,美國疫情又來到自五月之後的另一個高峰。你看我也不想寫那個高峰到底是多少的數字了,反正就是很高峰,統計圖表上會出現一個又高又雄的山峰。
雖然說在家閉關的時間很漫長,但很奇怪,一年竟然也就這樣飛快地過去。今年我看的影片要算是有史以來最多,146部,平均每2.5天看一部。可以算是成就之一嗎?2020年的微薄成就。
因為早期看金馬國際影展的影響,我喜歡以導演為主軸,按時間順序看每一部作品。今年主要涉獵到的有丹麥導演卡爾·西奧多·德萊爾(Carl Theodor Dreyer)、庫柏力克(Stanley Kubrick)、侯麥(Eric Rohmer) 和麥克·李(Mike Leigh)。
侯麥要算是一位相當多產的導演。60年的電影生涯,24部電影長片。
我對侯麥的認識,主要是《綠光》Le Rayon Vert (1986)、《我女朋友的男朋友》L’ami de mon amie (1987),這是很久以前在金馬影展看的。對他的電影的了解,也停留在那裡:很生活化很自然的對話場景(這是最吸引我的,怎麼能把對話拍得那麼自然?是怎麼做到的?)、簡單的戀愛卻造成複雜的人際關係互動(有一種莎士比亞的《Much Ado about Nothing》庸人自擾的感覺)、大學生式的對人生以及愛情的探討。
還有,很多話。說個不停。
要看完全部24部電影,實在是一個大挑戰。我本來打算只挑幾部重點來看,放棄按時間順序的做法。看了幾部之後有一些很強烈的意見,但因此越看越多。本來也打算把他的四部古裝片都跳過去,因為沒辦法想像以侯麥的手法,拍的古裝片會好看。結果看了一部《O侯爵夫人》The Marquise of O (1976) 竟然很喜歡。(人啊,就是不要太鐵齒。)
我覺得在家看電影很需要某種對應的心情。有時候你會想看某些電影,有時候會根本連看都看不下去。有時候我會面對著一長列片單,拉上拉下無法決定今晚到底要看什麼。
《佩瑟瓦爾》Perceval Le Gallois (1978) 這部片,我花了很久,才碰到對的時間。其實我有先入為主的成見。一方面是,我很喜歡《巴黎滿月》Full Moon in Paris (1984),可是裡面的男配角Fabrice Luchini 我實在受不了,讓人看了就覺得很煩。結果他在《佩瑟瓦爾》竟是男主角。另一方面,我從來對亞瑟王與圓桌武士沒有認識,也不太想認識。這個「威爾斯的佩瑟瓦爾」到底是什麼鬼?
十月底,我在meetup參加的一個爬山健行團隊總算在隔離解禁之後重新組團出遊。有機會出去走走,實在太好了。早上十點半,在普林斯頓的通勤火車站集合之後,一群人往東南東方向出發。跨過一座平淡無奇的公路橋,兩邊的樹林湖水就像恬靜的19世紀美國自然風景畫。湖的南邊有一條較小的運河,運河和湖岸之間,狹長的砂土步道在黃綠雜沓的樹林中漫延而去。這個紐澤西州立達樂威與拉立坦運河步道公園就沿著卡內基湖由西南往東北延伸,足足有37.8英哩(60公里)長。樹葉還沒有全部變黃,夾雜著棕綠和赭紅,一份秋意淡淡地泛在湖面。步道還算平坦,沒有高低起伏,我們踏著地上的枯葉朝上游走。湖的對岸有一棟棟豪華漂亮的別墅,有淺灰有深紅有潔白色,每家沿湖都有一大片綠草地和私人碼頭。另一邊的運河裡偶爾有人悠閒地划著獨木舟經過。
也許是因為在樹林裡走了四個多小時的關係,也許是因為秋天的關係,總之,隔了兩天,我突然就覺得可以看《佩瑟瓦爾》了。
看《佩瑟瓦爾》是一個很奇怪的經驗。
首先,他全部是攝影棚內景,顏色豔麗,背景扁平單調,城堡就跟人騎在馬上一樣高。每場的城堡都是同一個,只是換了門口的標記。樹林是用金屬做出來的,每棵樹有四片大葉子,像包覆著桃子的形狀。演員穿過樹林時,要側身彎腰避免碰壞造景。當需要表示騎馬騎了很遠的時候,就在台上繞著圈子走幾圈。根本可以說是童話劇場。
一開始就有一群樂人,以彈琴說唱的方式來帶出故事。這種說唱藝術,是各個文化早期傳統說故事的方法。比方說日本的浪曲,韓國的Pansori,令我想到林權澤導演的《春香傳》,還有最直接的聯想是伍迪艾倫的《強力春藥》Mighty Aphrodite (1995)。
然而這群樂人,在人手不夠的時候會串場臨演,然後在轉場時,又跳出來彈唱。這是跟我提到的兩部電影完全不同的地方。感覺像是把敘事跟故事本身混合在一起,又好像是地方小劇場,沒那麼多演員,大家就多演幾個路人甲的那種很緊密的劇團氣氛。音樂是很明確的中世紀曲風,伴隨著吹奏出來的各種鳥鳴。
最奇怪的是表演方式。演員沒有什麼情感,但也不能說是沒有情感。有時候演員會唸出敘事旁白,也以第三人稱唸出自己的動作,然後才說出台詞。說台詞的時候,也沒有自然的情緒,而是一種收斂不誇張的舞台表演。
聽起來很像在搞笑對不對。但不是。沒有人笑場,也沒有很好笑。大家都很認真。
在亞瑟王的圓桌武士裡,佩瑟瓦爾代表的是純潔,他的故事是從一個天真無知的孩童成長為一位聖潔的武士。電影的結構很episodic (章回),就跟其所依據的原著,Chrétien de Troyes撰寫的12世紀小說一樣,故事一段接一段。有一些橋段很令人傻眼,比方說佩瑟瓦爾誤解媽媽的忠告,看到一個女人就把她壓倒,強吻七次,然後奪取她手上的戒指,還把她房裡的大餅吃光。然後一路很白目地活下去,騎馬闖進亞瑟王的宮殿要求被賜為武士,殺了不認識的紅武士,奪取武器盔甲,遇到師父傳授武功,遇到空坐冰冷城堡的美女啟迪床上秘笈,最後還是放不下那個因為他而挨了一巴掌的宮廷少女,決意要去替她討回公道。總之是個白目英雄,但似乎運氣很好一直有貴人相助。雖然說有點扯,但當作傳說來看,也可以差強理解。
很有意思的是電影的呈現方式,沒有任何外加批判,也沒有硬要掰出一個邏輯,就是按照書上說的,把場景重現出來。電影到了後半段,莫名其妙地就放棄主角,跟著另一個武士高文Sir Gauvain發展了一小段故事,又跳回來,然後在最後的結局,來了一段Passion play --- 耶穌被釘上十字架的故事。演耶穌的演員,就由佩瑟瓦爾Fabrice Luchini同時扮演。看到他演耶穌這段,我有一種噢原來如此,我了解了為什麼侯麥要找他來演男主角。那種感覺很難解釋,硬要說的話,有點像是在前面都不覺得他有什麼特別之處,到了這裡他突然亮了起來,就是這樣,這個角色非他莫屬。
根據侯麥的說法,他認為拍攝過去的時代,再怎麼樣都沒有辦法完全復刻。沒有人知道中古世紀,人們是怎樣生活著的。更何況過去所留下來的,只剩下文物、文學,我們只能循著這一點點的痕跡來虛構過去。所以他拍中古世紀,並不考慮要復原當時人們的生活樣式,而是藉著音樂、文物、場景,來重新拼湊過去的時代。他甚至完全依照原著,一字一句都寫入劇本讓演員唸出來。影片畫面構圖,幾乎就是一幅幅中世紀畫作;演員的動作,經常把兩手掌向外攤開,也是根據中世紀圖畫上的人物參考來的。
這成就了我前面所說的,一種很奇怪、很少見的觀影經驗。
侯麥在開始拍電影之前,有很長一段時間在電視台拍攝教育影片。他本身又是法國文學老師。有意思的是,我看完了這部電影,覺得這真可以是一部很有意義的文學教育片。我從對圓桌武士完全不了解,到看完之後,對佩瑟瓦爾的故事,以及法國12世紀的詩歌文學,有了一個很清晰的概念。
二刷的時候,我發現侯麥厲害的地方。所有的鏡頭都是很仔細地安排設計過的。演員對戲的時候,目光都刻意不交錯,有時還有點呆滯。這是為了要避免所謂的eyeline suture effect,也就是一般電影技巧中使用的眼線縫合而造成主觀意識的效果。因此電影裡沒有主觀鏡頭,全部都是客觀鏡頭。也沒有特寫。場景調度 mise-en-scène 方面,如果可能,就以master shot 一鏡到底拍攝一個場景。故事與角色較多的時候,就以推動敘事的行動/反應 (action/reaction)的鏡頭,和儘量少的剪接來完成一個場景。亦即剪接不剪對話,而是剪行動/反應行動,同時推動敘事繼續往前。我幾乎看到一個「沒有必要的時候,不會動剪刀」的堅持。
以這樣謹慎細密的手法,最後的效果是,影片不但擁有非常簡潔的形式,同時並保有了像在看劇場的觀影感受。某個角度來說,似乎也保有了電影最基本的本質。
難怪有一些評論說,《佩瑟瓦爾》是侯麥最被忽略的作品,但也是侯麥最好的作品。
如果你問我,《佩瑟瓦爾》好不好看?我會歪著頭想一下,然後說,好不好看不是重點。重點是它怪到一個程度,你一定要看了才會了解。而且絕對非常值得至少二刷。另外,我前面說電影不好笑,其實是我太認真了。經過了第一次的目瞪口呆(一直覺得這到底是在搞什麼?!),第二次看,確實覺得有些地方很好笑。要是你跟我一樣,對亞瑟王與圓桌武士的傳說完全不認識,看《佩瑟瓦爾》不但一點影響也沒有,反而是一個對這個傳說世界相當有深度的入門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