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影】2018年台北電影節的《惡童超級歪》、《黃色潛水艇》、《幻遊莫三比克》、《無人知曉的夏午》、《親愛的再見》
女性主義與和平主義的《惡童超級歪》
明明是一群袒胸還露屌(甚至有正對鏡頭掏出陰莖小便的情景)的美少男,本片收場時個個變成女孩,這不稀奇,奇的是袒胸露乳展示是貨真價實的女性。能不困惑,到底是五位男演員擔綱主演,末了經由特殊化妝、後製、合成、特技,化身為女孩呢(同場觀賞的黃信堯導演與藝評家貧窮男否定了這種可能)?或是五位女演員起先扮演少男呢?我的法文與英文雖然都爛,學過的好處是起碼由人名(而非姓氏)能辨識人物性別。
電影中的五人都是男孩名字,演員卻是女性名字:波麗娜・樓何雅飾演侯繆亞;薇瑪拉・崩飾演讓・路易;狄雅娜・胡賽飾演雨拜;阿娜伊・司諾飾演當基;瑪蒂德・瓦密耶飾演司隆。既然收場這些變成女性的少男裸露上身而沒亮出性器官,而且全由女演員扮演,那麼你我前面見到的少男陰莖與小便景象顯然造假,你我不免偷笑在某些禁止電影映現真人性器官的國家,那些檢查尺度刻板嚴酷的電檢人員豈不虛驚一場?男女性器官全未露,難道要懲罰假陽具嗎?
五位少男徒有美貌,行為殘酷惡劣,被凶惡船長帶去放逐的旅程,彷彿是康拉德小說《黑暗的心》的海上經歷卻出之以惹內(Jean Genet)的《葛海勒》(Querelle de Brest)。或者用各自拍成的電影來比喻,幾分柯普拉的《現代啟示錄》,幾分法斯賓達的《霧港水手》。另外還附贈奇花異卉的風景。
2017年法國出品貝特亢・芒迪勾(Bertrand Mandico)導演的《惡童超級歪》的法文原題《Le garçons sauvage》的意思是複數的野男孩。暴力/暴戾男經由奇特變性轉化為溫和(而非溫馴)女的現代寓言,省思「女性主義與和平主義的一體兩面」,要女性主義不要男性沙文!要和平主義不要戰爭、不要暴力!媲美Ms. 成令方教授1990年代一篇文章的遠見:如果美國與伊拉克的士兵都是男同性戀,在戰場上忙著擁抱、熱吻都來不及,哪裡還會廝殺喋血啊! 世界和平不就提前到來了嗎?
音樂,愛與和平的《黃色潛水艇》
1968年英國出品,喬治・鄧寧(Geoge Dunning)導演的動畫長片《黃色潛水艇》(Yellow Submarine),視覺上反映了1960年代歐普(Op art)與普普(Pop art)藝術;情懷上所熱愛、所訴求、所全力以赴的是愛與和平與音樂,末了還用英文、法文、日文⋯多種語言展現同一理念,與墨子的和平/平等/博愛,或是法國大師克里斯・馬克1962年的傑作《美好的五月》彼此相通,殊途同歸。
《幻遊莫三比克》與馬格利特超現實畫作
莫三比克、幾內亞比索、卡達、葡萄牙、法國2018年共同出品的《幻遊莫三比克》(Our Madness)為什麼整部黑白片開場不久與收場要加進紅色,那種宛如《甜姐兒》裡的奧黛麗・赫本走進底片、照片冲洗暗房籠罩的紅光。又彷彿克里斯・馬克的《堤》明明全部靜照構成卻有幾秒鐘的動態影像,搞例外。
我原以為的女歌星或電台播音員,末了竟似/竟是福音佈道人。其實早先她透過廣播的千篇一律的宗教傳道語彙,我早該知道(只因她起先未露面而我疏忽),有趣的是本片某種程度上有點讓她明星、名嘴、傳教士(女祭師?)三位一體。她並非本片主角,但她拿著鏡子(或像鏡子的手機)時,鏡中、鏡外如出一辙的神奇構圖,恰似超現實畫家馬格利特的一幅畫(畫中,一個男人背向你我面對鏡子,鏡中映現的並非他的臉面容顏,赫然是他背影!)
《去年在馬倫巴》與《八又二分之一》的魔術
這位女祭司探望床上的精神病患(名叫Lucy的女人),三位白色制服男女護理師一位深色西裝男在病房背景位置僵立。唯獨女祭司握著筆記本與鏡子或手機有所動作,隨後抬起頭來睜大眼睛宛如雕像。原先前景躺在床上的Lucy突然抬頭用手托著右頰也隨之不動。這些人先後「動vs.靜」的奇特對比,你我能不聯想到雷奈1961年電影《去年在馬倫巴》裡的眾人僵立如雕像,唯獨女主角A走來走去的情景?
這些人背後的門始終半開你,我可以看到門外的陽光。現在,他們面前突然出現神秘的搖擺不定的光,顯然人造光源。自然光與人造光(譬如電燈)相聚一堂,楊德昌1991年《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教人印象深刻;雷奈《去年在馬倫巴》前景是人造光投射在女主角身上,背後花園大遠景是自然光,交織出超現實的迷離。
下一場是房中四位白色制服醫護人員或站或坐,各種不同樣貌的低頭,各人長髮、短髮、無髮也彼此互異。左側背景走進四位黑袍女,各自手持大型深面具走近,屋裡原先唯一站著的白色制服男護理師拿起(原先你我沒看到的)更大淺色面具倒退坐下遮臉還遮住上半身。背景白色制服女護理師不知何時手中也冒出淺色面具。衣衫有人穿白、有人穿黑,雷奈的《去年在馬倫巴》與費里尼1963年電影《八又二分之一》都讓人印象深刻。這場戲不言不語,撩起你我的記憶則是讓費里尼的《八又二分之一》與他1969年的電影《愛情神話》超越出品年度巧妙交會。《幻遊莫三比克》黑袍女都是精神病患,Lucy逃出精神病院的冒險奇遇,收場不但依然困在病床還在女祭司佈道時被撫頭,一切全Lucy幻想、夢境?或是像《羅馬假期》裡的奧黛麗·赫本只能偷得浮生片刻閒,到來不得不回師壓抑與制約?倒是Lucy既走進電影院(羊群進到電影院很布紐爾調調)又遇上拍攝電影,雷奈的《廣島之戀》與《穆里愛》、費里尼的《八又二分之一》、與楊德昌1991年《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都是《幻遊莫三比克》的同好。
女祭司的專屬男司機把轎車開到野外,Lucy下車。攝影機運動跟拍Lucy,隨著Lucy向畫面右方前進,左側轎車被排除在畫面外。女主角在草地上向右走,繞一圈回到轎車旁,原先散落一地的床身、床欄(早已不知被)拼組回完整的床並繫在車尾。男司機下車,強拉Lucy。Lucy抗拒,在草地上向左走,見到了她心繫的男童(男童竟突然現身),彼此擁抱。轎車駛向Lucy,(但不知何時)車尾的床已不見。男司機硬拉她,男童觀望。Lucy擺脫,走開,再折返,赫然男司機趴倒地上。她拉著男童走開,迎面又見那張床,床頭竟有風車般的風扇在轉動。這一大段緜延了五分鐘,完全沒有剪輯,一個鏡頭一氣呵成!怎麼回事?玩魔術?可記得雷奈的《去年在馬倫巴》有個鏡頭一路從左往右,先拍攝男主角X跟一些人在大廳玩牌,畫面繼續向右,男主角被排除在左側畫面外(也就是男主角「出鏡」),女主角A從右側(入鏡)緩緩走來,赫然見到她背後是悠然相隨的男主角X!也是未經剪輯的一個神奇的長時間鏡頭啊!而且洋溢超現實趣味!
《幻遊莫三比克》既把雷奈與費里尼電影的超現實玩成寫實,又把這兩位大師的寫實諧仿得超現實。某些獨白,或是散發出雷奈《廣島之戀》的詩情,或是類似克里斯・馬克或高達對世界各地今昔戰禍、苦難的關懷與批判。構圖與光影、線條又有幾分安東尼奧尼電影的意境。
導演Joâo Viana到底在講什麼啊?劇情究竟是怎麼回事啊?哎唷,一部像詩又似散文的電影,怎麼可以當成小說或戲劇去檢驗呢?卻撩起我對1960年代許多電影大師的記憶。
媲美楊德昌《指望》的短片 《無人知曉的夏午》
四位姓名縮寫都是A .M .的演員,主演了2003年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電影大學這部15分鐘的小品佳作《無人知曉的夏午》( El patio) ,導演是Milagros Mumenthaler。
開場是少女(Ailin Marmorato飾演妹妹的Martina)睡在床上,陽光射入,電話鈴響,姊姊Sofia(Agustina Merediz飾演)在陽台喝飲料,曬太陽。
原本炙熱燦爛的陽光,姊妹倆一面日光浴,一面淋水消暑。收場竟是雙雙大失所望,連天氣都變了臉,下起雨來,跟惡劣心情互喻。
多次電話鈴響。電話鈴聲不但串場,而且因時、因事讓人悲喜互異,簡直好似另一位主角。姊妹倆從「不屑接聽」經「姊姊強求妹妹去接而自己獨享遙望美美男孩Diego(Alan Mumenthaler飾演)」 到「後來倆人搶著去接」,本片巧妙運用電話這個道具,洞見少女情懷與人性自私懶惰、姊妹的勾心鬥角。
姊妹暗戀同一位美美男孩,你我不免想到楊德昌《光陰的故事》的短篇《指望》中,張盈真與石安妮迷戀孫亞東青春男體的生動描繪。這部阿根廷短片起初用一大堆篇幅搞無聊,外加俗艷色彩,我差異看不下去。事後才體會導演正是要我們對這雙姊姊的無聊生活感同身受,直到望見對面美美男孩宛如挖到寶,而本片也漸入佳境。
姊姊為了參加Diego跟他的朋友們的party不惜放棄原先答應別人的舞會,妹妹期待自己的生日宴會能有Diego賞光。姊妹依窗遙望美男,姊姊手指捲繞自己左側長髮把玩,妹妹兩眼痴痴看著Diego。電話鈴響,為了多看幾眼,誰也不肯去接聽。姊姊強求妹妹,妹妹一邊講電話,一邊轉身看「姊姊背影與姊姊看著的Diego」,單就這鏡頭,值回票價。扮演男主角的演員跟導演同樣姓氏,莫非是兄弟,也就是導演大概同樣俊帥、高顏值?
《親愛的再見》在「天意」與《沈默》、《哭訴與耳語》間
2017年瑞典與德國出品的《親愛的再見》,外文片名原題《Euphoria》的意思是a feeling of well-being,特別是心理學方面是指an abnormal feeling of buoyant vigor and heath。女導演Lisa Langseth這部電影探討的是「安樂死」的臨終度假村的眾生相,主要聚焦一雙姊妹。姊姊(Ewa Green飾演)罹癌,飽受病痛折磨,希望生命最後幾天能有唯一的親人妹妹(Alicia Vikander飾演)陪伴。妹妹外貌活像女版的青春歲月的布萊德・彼特!
本片跟雷奈1977年英語電影《天意》(Providence)都觸及「安樂死」。有人受苦,生不如死,期待別人幫忙。幫什麼忙呢?長痛不如痛的「安樂死」嗎?果真是當事人的心願呢?或是下手的一方自以為是呢?這是《天意》中,老作家構思的小說的開場。小說的收場是下手的一方自己也異化得宛如狼人,當初指責他「濫殺無辜」的檢查官現在拿槍要助他安樂死。幫別人安樂死的人,自己到頭來可有勇氣也安樂死呢?雷奈的深沈省思、複雜辯證都收到《天意》的小說情節裡,小說外的現實生活卻重新洗牌、別種光景。《親愛的再見》則在自己(這位姊姊)想死但別人(她的妹妹)反對。臨終度假村的其他客戶也各有不同表現:見解有如哲學家的中老年男人起先達觀,臨陣發飆失控;一位下肢癱瘓年輕帥男受到瀕死的女主角鼓勵重燃生命火花,棄死求生,離開此地。
本片對於親人間錯綜複雜恩怨情仇,貼近柏格曼電影《沈默》與《哭泣與耳語》,或許還跟尤金・歐尼爾、麗莉安・海曼、田納西・威廉斯等美國戲劇泰斗們的舞台劇作相互輝映。不但現今相聚的這雙姊妹彼此抱怨個沒完沒了,還扯出新仇舊恨,甚至連早已過世的母親也被拿來檢討、指責、批判她的種種不是,狠狠粉碎母慈女孝、姊友妹恭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