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特森》:活得像詩一樣
賈木許(Jim Jarmusch)不拍「消耗性」的作品,尤其是那種口香糖一樣嚼久了就失去味道,除了呸一聲吐掉別無他法的人工香料電影,因為他不販售套裝的驚奇與趣味。賈木許最新劇情片《派特森》(Paterson)依照慣例是「完全劇透也無損觀賞樂趣」的力作。實際上,這部電影波瀾不興的程度可說是前所未有,過去賈木許最恬淡的電影至少還有出奇不意的晃蕩與際遇,但這部電影最「激烈」的橋段大概只有公車拋錨、乘客自行腦補公車「會炸成火球」〔但並沒有〕這一段而已。
就字面意思而言,形容這部戲「如詩如畫」相當貼切,看完電影如果有人想具體陳述所謂的「情節」只會徒勞無功,因為它確實是一部沒有情節起伏、近乎液態的成品,主角也樸實得像隔壁鄰居,雖然有很多手工藝般推敲出來的溫潤細節被放進電影這個容器,但賈木許並不打算把它捏出具體的、可以簡單歸類的形狀。
對於平常接觸詩的人來說,這並不是難解的一種狀態:讀詩的人必須耐心在詩人羅織的片段與節奏感當中,緩慢地自行對焦、尋找樂趣,在摸索的過程中,偶爾會有燈泡亮起或被閃電擊中那般,「啊哈!」忽而感悟、共鳴的瞬間(所謂的epiphany)。耐心等候那樣的瞬間,或許是賈木許的期許,也可以說是他對所有生活者的建議。專注於當下每一個瞬間,沉澱到最平凡的日常之中,那麼日常也有詩心──賈木許在電影的最後,透過一名日本遊客之口,把這樣的心願說了出來。
《派特森》講的是一位詩人公車司機早上起床之後發生的瑣事,時序僅長達一週。相較於早期賈木許作品中那些游離在體制邊緣的人,這次《派特森》的主角特別循規蹈矩,不是騙子、痞子或逃犯,男女主角相愛模式也特別和諧,每天過著規律到不行的尋常日子,只偶爾藉由一些藝文活動撈補一些現實之外的靈光,為單調生活帶來小小的突破。
孩子灑糖粉那般,賈木許每一次拍電影都竭盡所能灑滿自己所喜愛的人事物,《派特森》也不例外。片中酒吧那面牆上掛滿的藝術家群像,八成都是賈木許致敬的對象,他甚至安排了一個橋段,彷彿某種私人儀式,讓酒保當場把伊吉‧帕普(Iggy Pop)的照片掛上這面牆──除了私心表示他超愛一支爆〔這是我替Iggy取的暱稱〕,另外一個原因是他替一支爆拍的紀錄片《一級危險》(Gimme Danger)也要上映了。
不同以往的是,《派特森》是賈木許首次火力全開向詩人〔而不是音樂家或性格演員〕致敬的作品。追溯這個動機的源頭,或許能照見賈木許美學的原型。
賈木許大學時期專修文學,一度打算以詩人為職志,尤其鍾愛60年代「紐約派」(New York School)詩人,實際上,《派特森》男主角寫的詩是借用紐約派詩人帕吉特(Ron Pattget)之作。此派擅長以生活化的簡約筆觸展開意象,具有特殊的幽默感,讀起來有種清爽明快的質地。
《派特森》男主角的名字Paterson和他所居住的城市同名,也和美國一本知名的詩集同名。男主角最喜歡的詩人威廉‧卡洛‧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出身紐澤西州,其最著名的詩集正是《派特森》,是詩人向這座城市致敬的代表作。這本長達好幾冊的詩集一開場便把派特森這座城市擬人化,將派特森形容成一個沉睡在瀑布底下,偶爾在城裡夢遊的人 。賈木許將這段魔幻的視覺效果延展成一部電影,創造出了「派特森」這號人物,並用繁複的手法,將瀑布、夢境等等在這個段落出現的文字與意象填入電影,營造出環環相扣的詩意。
威廉斯的影響力不僅僅是寫就了經典的大部頭《派特森》詩集,更在於他後來與「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以及紐約派詩人過從甚密,深深影響了這兩個流派與他們的藝術形式,可說是這兩派的祖師爺。賈木許的影迷不難發現,就文學淵源來說,賈木許的詼諧承襲自紐約派詩人,而《天堂陌影》(Stranger Than Paradise)、《不法之徒》(Down by Law)、《你看見死亡的顏色嗎?》(Dead Man)等在「旅途上」(on the road)的浪蕩,顯然延續了「垮掉的一代」之野性。《派特森》的出現,等於回溯到賈木許創作美學的源頭,片中供應此城電力的瀑布象徵了這個起點。
身為一位少年已白頭的早熟叛逆小子,賈木許在交出這麼多以「不羈」為主旋律的作品後,臨老推出《派特森》如此收斂的內觀之作,似乎暗示了這位文藝大叔微妙的心境轉折。《派特森》詩人有感而發,說自己的詩不過是a few words written on water,有一種「文章皆水面落花」的瀟灑與慨歎,大概也是熟男來到這個人生階段的深刻覺悟。
然而,即使《派特森》有柔軟、夢遊似的風格,單純以拍攝手法來看,毫無疑問還是蓋滿了賈木許的正字標記。此片「看似隨意」的鋪陳,仍不能遮掩賈木許近乎強迫症的精密調度和技術,再次證明了他對視覺、文字、音樂排列組合的嚴格美學標準。
身為爵士、搖滾與靈魂樂的愛好者,賈木許深知即興與閒散的風格其實需要高度技巧,也必須靈活運用結構與傳統。因此,賈木許的創作從不屬於大破大立的前衛作品,相反地,觀眾可以從他的作品中找到可觀的古典、懷舊元素。《派特森》運用了大量的交叉排比來製造電影的節奏與連貫性,比如循環出現的雙胞胎、標語、台詞,錯置Jester〔弄臣〕和Harlequin〔丑角,此片中是吉他名〕、waterfall〔瀑布〕與water falls〔雨〕等語言與鏡像遊戲,置入經典、善用排比的細膩度,是賈木許長期以來的強項。
特別值得補充的是:片中的狗真是天才演員,牠的跨性別演出〔牠是母狗,但演的是公狗〕得到坎城金棕櫚狗狗獎真是實至名歸,連吠聲都有戲,賈木許果然選角獨具慧眼。
近日台灣連環推出賈木許的《咖啡與菸》(Coffee and Cigarettes)、紀錄片《一級危險》(Gimme Danger)還有這部詩意的《派特森》,算是送給台灣觀眾的「賈木許開春福袋」,三部電影三種敘事型態,就像手排車的三個檔次,搭配觀賞之,或許能看見讓人「啊哈!」一聲的奇妙風景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