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羅河女兒》──侯孝賢的台北故事
相信很多中年影迷和我一樣:侯導的每一部片都看過(且不只一遍),唯獨有一部將近卅年怎樣就是看不到,這部片就是《尼羅河女兒》。
當年錯過上映時還不覺得如何遺憾,反正聽到的口碑不是太好,侯導自己似乎也不是很滿意,夾在《戀戀風塵》和《悲情城市》之間的那股落差感更是明顯,然而年復一年過去,扼腕的感受逐年加深,總覺得還是應該親眼看過才算不枉,只能怪當時年紀小。
好不容易今年盼到修復版在大銀幕重新上映,朝聖一般地進場,畢竟這是理解侯導的最後一片拼圖,縱然圖像的全景差不多已經在那兒了,然只要這一片沒看過,始終就是個缺憾。
看完之後倒也覺得還好,有趣的反而是許多影像及人事上的牽繫,不僅連結起侯導自己的電影世界,更可以連結起台灣電影史甚至華語電影史。
比如在陳可辛的《甜蜜蜜》裡一直有個流傳已久的「電影冷知識」:片中張曼玉在麥當勞打工的戲,全是向肯德基借場地偷拍的,原因是當時的麥當勞「不認為香港電影的消費族群是他們的市場目標」,對此類知識涉獵極廣的台灣影評人葉郎如此寫道。
在《尼羅河女兒》裡,女主角楊林邊唸書邊在肯德基裡面打工,成為《甜蜜蜜》那則冷知識的旁證:既然在 1996 年陳可辛拍《甜蜜蜜》之時,麥當勞都不希望出現在香港電影裡,難道會願意出現在 1987 年侯導拍《尼羅河女兒》時的台灣電影裡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另一個旁證是:朱天文在電影拍完後所寫的同名小說中,也清楚地寫出楊林打工的地點是麥當勞。雖然並無證據顯示侯導曾商借麥當勞被拒,不過倘若製片真的有去洽詢,被打回票應該也是可以想見的結果。
由此又帶出一個問題:麥當勞何時願意出現在台灣電影裡?我想到的是陳可辛拍完《甜蜜蜜》之後的隔年,也就是 1997 年,蔡明亮拍的《河流》,苗天在西門町麥當勞裡物色到「獵物」陳昭榮的那場戲應該算是了,但如果這場戲也是蔡導技巧性偷拍的話,那麼 2000 年楊德昌拍《一一》,吳念真帶兒子洋洋離開圓山飯店的喜宴跑去吃麥當勞,這場戲就絕不可能是偷拍的了。
這只是個關聯性較低的牽繫,回到侯導電影本身,《尼羅河女兒》的編劇是朱天文,所以在情節鋪陳上明顯可以看到來自於陳坤厚《小畢的故事》、侯導《風櫃來的人》一路下來的延續性;至於敘事方式一貫是侯導風格,就是不強調因果關係,甚至時序也不是很要緊,對於演員表演的要求大概都是順其自然就好。
自《尼羅河女兒》之後,其實從侯導的幾部片子如:《好男好女》、《南國再見,南國》到《千禧曼波》也都能看到許多影像上的關聯性。
學者楊小濱在《欲望與絕爽》(2013)書中曾以拉岡的鏡像理論專章評論分析侯孝賢、楊德昌及蔡明亮三位導演的差異,其中在論及侯導時說道:「侯孝賢通過召喚某種前現代的氛圍來紓解現代性的問題和矛盾」,從《風櫃來的人》到《千禧曼波》甚至《最好的時光》都能夠印證;《尼羅河女兒》的特別之處在於片中的「前現代氛圍」是以同名漫畫《尼羅河女兒》來表現(是否還能說是「前現代氛圍」?),這本來就是此劇本的精髓:一個畸零家庭中的女孩在大環境的壓力以及自己青春期萌發的撞擊時刻,還沒有足夠的力量反抗,於是只好暫時逃逸到虛擬漫畫的想像世界裡去。
所以朱天文後來在同名小說中通篇以第一人稱的自述方式寫出這著名的一段:「啊,我終於來到古代之都巴比倫,那邊是幼發拉底河。聖經上預言者耶利米曾預言,這城市將荒蕪,變成乾漠,變成荒野,變成無居民,無人子之地。神祕之都巴比倫。」
研究台灣電影的美籍學者詹姆斯烏登(James Udden)在《無人是孤島:侯孝賢的電影世界》(2014)一書中說道「侯曾和新聞局的審查人員就此爭吵過」,只因侯導原本打算在這段旁白時配上台北的影像,「但是在完成版本中他被迫使用漫畫書上的圖像」。
1987 年是由楊德昌發起、詹宏志草擬的《台灣電影宣言》正式對外發表的一年,同時也是台灣解除戒嚴的一年,侯導拍《尼羅河女兒》時還要面對官方刁難,此後,侯孝賢便直接拍了《悲情城市》。
自言很少拍「當代」的侯導,在這個關鍵年代拍的《尼羅河女兒》就成了侯導極少數的當代台北故事。
看到片中高捷與楊林兄妹倆參加友人婚禮台上樂隊彈吉他伴奏的是鄧安寧、學校裡被人密告的老師是吳念真,不免意識到這是楊導和侯導還未分道揚鑣的時代,此前侯導拍《冬冬的假期》(1984)還找了楊導上戲,楊導亦找了侯導來演《青梅竹馬》(1985),侯導不僅出資,還差一點拿到金馬獎最佳男主角!之後鄧安寧參演了楊導的《獨立時代》(1994),吳念真則是在《一一》(2000)裡獨挑大樑;演完《青梅竹馬》的侯導,肯定對當代的台北城市樣貌有不一樣的想法,所以拍《尼羅河女兒》時,儘管總是讓攝影師陳懷恩選在黃昏的「魔幻時刻」拍那華燈初上的台北霓虹街頭,但也總是偶而又拉到台北市的邊區:北海岸金山、淡水等地(需要的「前現代氛圍」),更別說片中楊林的家就是在蟾蜍山、寶藏巖一帶,所以才能騎機車下山,由基隆路切到敦化南路,只要搶到第一個綠燈,就能一口氣飆到松山機場。
片中楊帆與黑道老大情婦常去的「犁田」就在大安區信義路巷中,是一間強調自然生機美食的餐廳,他們所坐的位置是以前友人曾帶我去坐過的,她本身也可以說活脫脫就是個「尼羅河女兒」,我竟然將近卅年後才看到這個巧合,那也是我傷心無話的八零年代,於是此片竟成為我的私電影之一。
多年以後,又有新一代的導演對當代台北有了不一樣的想法,於是我們看到了張作驥的《醉‧生夢死》。
《尼羅河女兒》既是侯導的台北故事,亦是可與張作驥互補的侯版《醉‧生夢死》,而那樣一個繁華沉淪的巴比倫則幾乎已經永遠消失,再沒有任何修復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