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情事》:思念與移情的幽微曖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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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11

或許對於困在夏天的跨度裡遊手好閒,或還有些情感無的放矢的人而言,《夏日情事》會是一面過於清晰的鏡子,觀照起來無聊、瑣碎,不經意的瞬間卻發現正是那些真實留給生活所有後路。

從獨立電影取向的波爾多影展(FIFIB)嶄露頭角,導演Mikheal Hers在第二部劇情長片中維持了他一貫情節鬆散、著墨氛圍感受的風格。全片的節奏留有足夠空隙,空氣蓬鬆,週而復始的季節始終賦予了一種明媚的視覺:輕盈的衣衫、傍晚的陽台,城市光景有殘存的記憶使死亡變得溫暖,而這樣的悲傷在陽光下又顯得更難安放。還能怎麼更具體描述這部電影?

故事開始於平靜的一天,Sasha在某個工作完的白天昏倒在柏林。鏡頭貼近她的臉孔與後腦勺,亦步亦趨,預示生命將逝前呈顯的暗湧。而之後的故事只能被動地被時間推碾,一如藍衣女孩倒落草地後單車客、群鳥繼續各自路過。

死亡的確是全片最巨幅的框架,且在片頭就以出其不意的力道墜落下來。以死亡而生的機緣、聚合,隨著Sasha的男友Lawrence以及妹妹Zoe行進在柏林、巴黎、紐約與安錫,一旦發生就將越線倫理的感情終究沒有被確認……這似乎就是全部了。

分攝的鏡頭下,兩人泰半生活在各自的生活圈,坐下、走動。安錫山丘間飄著的飛行翼與融化的冰淇淋、巴黎繁雜都城裡的變裝酷兒與老式電梯、布魯克林的東方臉孔與古董雜貨鋪……,諸如此類流動的地理佈置有些許Richard Linklater捕捉城郊實景的味道。至於同在鏡頭內的僅存互動裡,他們在異地(對方的家鄉)進行一連串公式化的合宜擁抱、交流、關心......,似有若無的黏膩謹慎地存在鏡頭駐留的眼神。

如同Mikheal Hers自陳他對夏天反襯悲傷感到突兀,Lawrence與Zoe分離異地的場景也有種黏稠的質地。時空中的肉身隔絕,強化了另種精神上的幽微互動,使觀眾不得不牽掛著另一方的存在。於是對我而言它不盡是一部陷溺的電影,節制又曖昧的互動內含太多千迴百轉。

像是Zoe對Lawrence說著「真的很高興見到你」(全片中至少說了五次),但前一刻還遲疑著要不要在派對上迎接他投射的眼神;她過份認真地看待和兒子玩的小遊戲、遵守遊戲規則,輸了以後發出無人在意的忿忿不平。

在與Zoe相關的場景中,女性面對家庭的態度被幽微地呈顯出來。當她與兒子探視老家別墅,在安錫面對最親近的家人(包括Lawrence一樣走不出來的媽媽、對家庭團圓抱有理想而懷念前女婿的爸爸,還有既是依靠也是包袱的小兒子),最好的遁逃是獨自漂泳湖水中央。也正是在這裡,曾經共處過的空間踏實地缺席著逝去的姊姊。當Zoe打開房門、走進回憶。偌大房裡明明有那麼多的事好被勾起,她偏偏挑了最荒謬且非經典的一件:「不要笑喔,我說了不准笑!」樓台間微笑打字的人,是抱著怎樣的心情期待著這封信讓遠方的人好過一點?

一年後、五年後……,跨度的時空滲有先前的痕跡。如果不曾出現這封電子郵件,Lawrence在幾年後面對遺物(如同當時Zoe做的那樣)時怎會特別抽出那堆他本來未知背後故事的拍立得?而當他因為姐妹的合照紅了眼睛,酸覆上的想念已不只屬於Sasha,變成一種更複雜的殘影。

難處就在這裡:兩人之間似乎總會有她。總必須有她。

某晚,Lawrence沒有告知便跑到旅館找Zoe,撲空後睡著等了許久——那是他第一次衝動地需要她。通往陽台的過程,他們在密閉的電梯升高,Nils則始終如影隨形試圖追上他們,這一幕的意象耐人尋味。比賽結束,成為贏家的Zoe依然沒有讓步,向滿心期待的兒子宣告:「你輸了。」這是自作多情的解讀,但我相信那是她潛在地捍衛著什麼。陽台上,Nils清澈地問出:「你們在一起嗎?」兩人的曖昧唯有這個瞬間像漏了縫的水瓶傾瀉——且還是透過第三方的明確語言。然後Lawrence向孩子解釋著你誤會了、Zoe在另一邊靜靜聽著。時間眨眨過去了,除了開頭生命的驟逝,Mikhael Hers沒拍出太重大的生活推演,讓人以為人生本就是那麼遊手好閒或無聊庸碌。

「不可能」的設定像沒拆開的包裹發散更磨人的慾望,平凡生活的彈性賦予了這樣的禁忌,不太危險卻有點掙扎:兩人共享著走不出愛人死亡的親暱,這種親暱無時不粗糙地形成雙方接觸的理由,接觸以後又幾乎只發酵出客套與沈默。除了倫理上「怎麼可以」與情感上「怎麼否認」構成的矛盾,姐妹神似的設定亦使懷舊情感附加了殘酷疊影。

後半部與Lawrence走在曼哈頓街頭的Thomas一角,現實中是《超天堂快感》(Heaven Knows What,2014)的導演Joshua Safdie。連同Mac Demarco的客串,這些虛實交織的取向形成一種與觀眾對話的趣味,主角也連帶著終於浸潤到明朗的現實。不知有意無意,導演讓片末才出現的關鍵角色Ida不經意地說出:「你和你姊姊好不像——我是指長相啦」,好像怕觀眾忘記似地,又悠悠撥動了「情感能有多大程度投射於熟悉」(如同一開始他看見Zoe耳垂想起Sasha)的問題。

破碎事件內的詮釋可能,年復一年跨度的盛夏光景的凝滯設定,以及角色撐起的立體感……,除此之外幾乎再也想不到什麼精緻設計的橋段。游移在家人、朋友、模糊的感情陰影下,世界存留了一些規則,要繼續生活就得照著走的那幾種。但感情就是感情,沒有什麼該有的樣子。存在過的、忘不掉的、放棄的、行動裡確認的......無非是能被感應才最真實。《夏日情事》不僅耽美,還確實得幾乎讓我忘記它是一場畫面。